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钱理群丨严家炎先生对于中国现代文学“第三代学人”的影响
[ 作者:钱理群] 来源: [ ]

钱理群丨严家炎先生对于中国现代文学“第三代学人”的影响——在“严家炎学术文献展暨学术座谈会”上的发言

 

在这欢庆严家炎老师九十寿诞的学术座谈会上,我首先想谈谈严老师对中国现代文学学科的贡献。如果说王瑶、李何林、唐弢等第一代学者是学科的开创者,第二代学者则是学科研究传统的构建者。在第二代学者中,对此作出最大贡献、影响最为深远的,就是严家炎老师和樊骏先生。他们被称为“学科的警察”,以“严上加严”的态度与作风,为学科的健康发展,起着学术警戒的作用。严老师对于我们这个学科有一个评价,说现代文学研究发展路子比较正,学风也比较正。应该说,严老师对于这样的学术正气的培育,是起了很大的作用的。

我今天是作为严老师的学生代表来发言的,我要重点谈谈严老师对于我们第三代学人的影响。其实我自己就是被严老师发现,并且一直受到他的保护的:我在《我的感激和感想——在“严家炎学术思想暨中国现当代文学学科建设学术研讨会”上的讲话》(《文艺争鸣》2022年第1期)等文章中多次谈到这一点,就不多说了。今天要说的是,严老师的三篇文章对于我一生学术的影响。

我在《我们所走过的道路——〈中国现代文学研究丛刊〉100期回顾》(《中国现代文学研究丛刊》2004年第4期)一文里,谈到20世纪80年代初学科重建时,有几篇指导性的文章:王瑶先生的《关于中国现代文学研究工作的随想》,确立了学科“既是文艺科学,又是历史科学”的“质的规定性”;乐黛云先生的《了解世界文学研究发展状况,提高现代文学研究水平》,打开了学科发展与世界联系的通道;而严家炎先生的《从历史实际出发,还事物本来面目》(后收于《求实集:中国现代文学论集》,北京大学出版社,1983年版),则完成了学科“历史品格”的重建。严先生在文章里,用大量的事实,说明“随意修改历史,隐瞒事实真相的不科学、反科学的做法”,已经产生了历史科学本身的信用危机。因此,大声疾呼要“敢于说真话,敢于如实反映历史”,强调“只有真正实事求是,现代文学史也才有可能成为一门真正的科学”,“只有从历史实际出发,弄清基本史实,尊重基本史实,把认识统一到作品和史料的基础上,这样总结出来的经验和规律,才比较牢靠,比较扎实,也才有助于我们较好地转变学风”。这里所说的“以接触原始材料作为研究起点,强调从史实出发,坚持实事求是的原则和学风”,不仅是严老师此后几十年一以贯之的基本学术思想、作风,而且也是许多学术前辈共同倡导与身体力行的,深刻地影响了现代文学研究界,形成了一个传统。严老师正是这一传统最有力的开创者和坚守者之一。

严老师第二篇影响深远的文章是《走出百慕大三角区——谈二十世纪文艺批评的一点教训》,此文写于1988年12月。我们知道,一旦进入百慕大地区,轮船会沉没,飞机会出事;严老师认为,“五四”以来,中国的文艺批评,学术研究,也有这样的危险区,他称为“异元批评”,又称“跨元批评”,“在不同质、不同‘元’的文学作品之间,硬要用某‘元’做固定不变的标准去评判,从而否定一批可能相当出色的作品的存在价值”。比如,用现实主义标准衡量现代主义、浪漫主义的作品,反过来用现代主义标准衡量现实主义、浪漫主义作品,等等。严老师针对这样的认识误区,做出了一个重要判断:“二十世纪文学的一个根本特征,就是多元并存。”虽只一句话,却确立了严老师的基本学术观点,学术立场、态度和方法,即以揭示现代文学“多元并存”的历史复杂性和丰富性为己任,以开阔的视野、宽容的态度,看待现代文学的不同追求的作家与流派,并以多元的、变动发展的标准去衡量不同质、不同“元”的文学作品。严家炎先生的这一“多元并存”的文学史观念和方法论,对于学科的发展起了很大的推动作用,成为文学流派研究和通俗文学研究的理论依据和基础。他自己也是这两个领域重要的开拓者。他对于茅盾、吴组缃、沙汀等的“社会剖析的现实主义”,路翎等的“体验的现实主义”的概、命名,被广泛接受,几成定论。他对于新感觉派和金庸的研究,都具有开创性的意义。而他对于鲁迅创作方法多元性的揭示,“复调小说”的概括,也都是鲁迅研究的重要收获。这里所说的小说流派研究、金庸研究、鲁迅研究,再加上对于丁玲的研究,构成了严家炎先生在现代文学研究的四大贡献。当然,严家炎先生的主要贡献,还有他五十年一贯地对于现代文学史的研究与写作,以及对于整个学科的推动。

还要特别指出的是,严家炎先生的这些研究,在学术界也有过不同意见,曾经引发过一些争论,其中影响最大的,就是关于金庸的论争,关于七月派小说的论争。在论争中,严家炎先生坚持用事实说话,据理力争,其基本立场就是要维护文学的多元并存和文学研究、批评的多元性。在这样的原则问题上,严先生是态度鲜明、坚定,绝不含糊的,这和他在学术上的宽容是相辅相成的,在学术界也产生了很大影响。对此,我在《除了严格,更难得的是平等》(《名作欣赏》2020年第1期)中做过论述。

在关于“五四”新文学的评价的论争中,严家炎先生发表了《不怕颠覆,只怕误读》(《中国现代文学研究丛刊》1997年第1期),文章不长,却有重要的意义。严先生认为,“反对‘五四’新文化运动和文学革命的意见,自来就有。新儒学、后现代之类的颠覆,也不必多虑。值得注意的,我以为倒是对‘五四’的误读。把‘五四’新文化运动说成是‘欧洲中心论的产物’;责备‘五四’新文化运动‘全盘反传统’,造成中国文化传统的断裂,都是不符合史实的误读。对‘五四’反对派的意见,也要防止和警惕误读,并非一讲‘五四’毛病就是‘颠覆’”。他的态度是:“我们赞美‘五四’,继承‘五四’,又超越‘五四’。”“不怕颠覆”,表现了严先生的开阔心态,在他看来,历史与现实的一切,当然也包括“五四”,都是可以批评的;“只怕误读”,是他一贯地从事实出发的态度,对于建立在误读基础上的批评,是要论争、辩驳的,其所依据的,依然是事实。因此,严先生晚年研究工作的一个重要方面,是对于“五四”新文化运动的一些引起争议的重大问题的重新考释,写了一些很有分量的文章。

而“继承‘五四’,超越‘五四’”,则为现代文学研究者在面临新的挑战时,所应有的态度,提出了一个原则:一方面,要坚守学科的基本立场,维护和继承“五四”新文化传统;另一方面,又不要将其凝固化,不回避所存在的问题,要有新的发展和超越,这样就可以使学科的发展保持一种开放的态势。在我看来,严老师所提出的这一“既坚守,又开放”的原则,对于现代文学学科的健康发展,是具有长远的指导意义的。

可以说,严家炎先生三大学术思想:坚持从史料出发的实事求是的原则与作风;多元共生的学术史观和方法论;继承、坚守又超越“五四”的基本立场,影响了我一生的学术研究与学风,一直到今天。在《有承担的学术:中国现代文学学人论集》(四川人民出版社,2023年版)中,我提出:“在一定意义上,‘学人’的影响比‘学问’的传授更重要,更根本,更带有基础性。”严先生就是这样的学人。我要在这里表达对于老师的感谢和敬意。

 

本文刊于《文艺争鸣》2024年第3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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