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重读《子夜》
[ 作者:文琯] 来源: [ ]

茅盾

沈雁冰是我国新文学史上的重要文艺理论家与文艺批评家,是出版史上重要的编辑、报人,是早期马克思主义思想的重要传播者,是早期共产主义运动的重要参与者。在这许多身份之外,在茅盾的笔名下,他同时是我国左翼文学史上最杰出的作家之一。其长篇小说《子夜》,是三十年代新文学重要的收获。

2021年是茅盾诞辰125周年、逝世40周年,也是茅盾开始创作《子夜》的90周年。今天重读《子夜》,以为纪念。

《子夜》讲了什么?

《子夜》动笔于1931年初,出版于1933年春。初版的封面装帧在书题“子夜”下,斜行衬着“The Twilight: a Romance of China in 1930”字样组成的花纹。换言之,在“twilight”(“子夜”)之外,这部小说还有一个副标题:1930年中国的一个罗曼史。

罗曼史(“romance”)是兴起于欧洲中世纪的一种文体样式,通常为长篇叙事诗,讲述骑士冒险故事。而在茅盾这里,罗曼史无疑是一个戏仿的用法。《子夜》中,我们能看到雪铁龙汽车和勃朗宁枪、狐步舞和回力球、咸肉庄和土耳其浴,小说的主角——工厂主吴荪甫——被描述为“二十世纪机械工业时代的英雄骑士和‘王子’”。但小说所讲述的,却是在名为上海的商战丛林中,这个当代骑士冒险、然而一败涂地的故事。

吴荪甫经营的主业是缫丝,即收购蚕茧,加工为成品丝,供下游工厂纺织成绸。但吴荪甫的野心不止于此,小说开始后不久,他便与工商业的友人一道,谋划着新公司:益中。

按照吴的计划,益中是一个专门向工业贷款的银行;益中竞争的对象,是金融巨头赵伯韬,赵在上海聚拢了大量的资本,尽数投入公债、黄金和期货的投机交易,以至于实业方面遇周转不灵,每每无钱可贷。凭借益中,吴荪甫要改善中国工业受制于金融家的处境。

但吴荪甫的雄心是危机重重的。除了金融巨头的封锁,在北方,新旧军阀混战破坏着商品流通,在南方,村镇处处是农民暴动,城市中工人则组织着连绵不绝的罢工。“身边到处全是地雷”,几乎每一个困境吴荪甫都无力突围。到小说的结尾,益中的业务逐项搁浅,吴荪甫在与赵伯韬的金融斗法中损失殆尽,不得不关停丝厂,逃往牯岭。


1930年是怎样的一年?

但《子夜》不能简单被看作一本“商战小说”,在小说故事发生的两个月间,茅盾所试图展现的,是1930年中国的全景,也是20世纪历史的整体趋势。而应该说,1930年确实是中国现代历史中相当微妙的一年,20世纪则是人类历史上前所未有的纷争与变革的世纪。

辛亥革命推翻了清王朝的统治,但政权迅速为晚清各地的军事实力派所接管。失势的国民党谋求与共产党的联合,到1926年,两党共同出兵,北上征讨北洋政权,史称“北伐”。然而,从孙中山逝世后,国共双方便摩擦不断,中国陷入了长达5年的混乱。

 1、中原大战

1932年前蒋介石在国民党中的统治地位不稳固:西山会议派指责蒋介石不能彻底清缴共产党;以汪精卫为首的赞同孙中山“联俄联共”的改组派则认为蒋介石未能贯彻总理遗志,已经成为了新军阀。北伐军中,桂系对未能夺得党权耿耿于怀;旧军阀中,山西的阎锡山、西北的冯玉祥,都在竭力遏制中央军的势力范围。

1930年成了北伐后国民党党内矛盾集中爆发的一年,与蒋介石角逐的诸势力在北方联合,共同起兵反蒋,史称“中原大战”。双方拉锯数月,相持不下,这就是《子夜》中吴荪甫和赵伯韬金融斗法的背景:只有战争能使公债期货产生大幅涨跌,而胜败反复则为金融投机提供了肥沃的土壤。

与吴荪甫合作益中的政客之一唐云山,则显然是改组派成员,言必称“总理”。据他说,吴荪甫等人的危机是政治没有上轨道的缘故。……要政治上轨道,不是靠军人(指蒋介石)就能办到。办实业的人——工业资本家,应该发挥他们的力量,逼政治上轨道。……我们汪先生(汪精卫)就是竭力主张实现民主政治,真心要开发中国的工业。

吴荪甫的姻亲杜学诗则是一个国家主义者:

什么民族,什么阶级,什么劳资契约,都是废话!我只知道有一个国家。而国家的舵应该放在刚毅的铁掌里……而且任何人不能反对这管理国家的铁掌!譬如说中国丝不能和日本丝竞争罢,管理“国家”的铁掌就应该一方面减削工人的工钱,又一方面强制资本家用最低的价格卖出去,务必要在欧美市场上将日本丝压倒!要是资本家不肯亏本抛售,好!“国家”就可以没收他的工厂!

这种观点后来部分成为蒋系的论调。

 

2、立三路线

此时共产党的领导人李立三认为,随着中原大战对经济的破坏,革命的高潮已经一触即发。应当首先取得“一省或数省”的军事胜利,这样,很快战火便会蔓延全国。进而,全世界的无产阶级将被唤醒。既然无产阶级是进步阶级,那么彼时,世界革命的最终胜利自然就会到来。1930年是这一蓝图关键性的一年,这一年的5月,上海被要求进行持续的经济斗争,7月,两湖一带的红军必须取得对武汉周边的控制。众所周知,左翼作家联盟成立于这一年3月,应该说,这在最初也是“立三路线”的组成部分。

“立三路线”是《子夜》中吴荪甫丝厂罢工的背景,也是吴荪甫老家双桥镇骚乱的背景。小说中领导丝厂罢工的蔡真是个狂热的“立三路线”执行者,认为一切都可以用“工人斗争情绪高涨”解决:

怀疑群众的伟大的革命力量,因为你看不见群众斗争情绪的高涨!

正确的对付方法就是群众的革命情绪的尽量提高,群众伟大的革命力量的正确地领导。

我主张今晚上拚命,拚命去发动,明天再冲厂!背城一战!即使失败了,我们也是光荣的失败!

“取消派”也在工运中露了面——另一个领导者苏伦对罢工的观点是:

命令主义!盲动!我是看到底了!……工作是屁工作!总路线是自杀政策,苏维埃是旅行式的苏维埃,红军是新式的流寇!——可是玛金,你不要那么封建……

总罢工的前夜,抱怨着的苏伦一面是取消派,一面是用“封建”攻击女性的杯水主义者。

 

3、大萧条

更大范围的骚乱是世界经济危机。1929年10月,美国股市崩盘,“大萧条”很快波及欧洲。与之相应,白银相对黄金急剧贬值。白银是当时中国的主要通货,由于白银的购买力下降,中国工业的进口原料价格随之上涨;同时,资本主义国家为应对本国的经济危机,多出台了贸易保护的关税政策,中国的出口贸易也受到了沉重打击。

但是,在此情况下,国民政府对民族工商业似乎并无扶助之意,以火柴厂为例:

生产火柴的主要化学原料氯酸钾、赤磷……除运到码头由海关征收7.5%的进口税,还要领因属于“爆裂品”而必需的运输护照,比如在江苏每5000斤填照一张,要缴纳护照费和印花税6.50元,另外每百斤还要缴纳“运单费”1元。

火柴制成后运销过程中还要承担高额赋税,等到制成火柴出厂运销时,又要逢关缴税,遇卡纳厘。

相比较而言,瑞典火柴行销我国只需缴纳7.5%的进口税,而不必缴纳各种厘金。(赵丹:《论<子夜>对1930年中国民族工业危机反映的真实性》)这导致不仅出口困难,民族工商业在国内市场上也无力与外国企业竞争。

以上种种,是小说开篇吴荪甫和他的实业伙伴们直接面临的困境,在这样的处境下,按照茅盾的调查,仅1930年,上海的丝厂由原来的一百家变成七十家。无锡丝厂由原来的七十家变成四十家。广东丝厂的困难也差不多。其他苏州、镇江、杭州、嘉兴、湖州各丝厂十之八九倒闭。四川丝厂宣告停业的,二三十家。


20世纪是怎样的一个世纪?

世界经济危机发生在1930年,这有其偶然性。但在茅盾看来,吴荪甫面对一切,是有其内在联系的,这是帝国主义时代次殖民地国家的本质处境。

还在20世纪之初,列宁就在《帝国主义是资本主义的最高阶段》中指出:“20世纪是从旧资本主义到新资本主义,从一般资本统治到金融资本统治的转折点。”

列宁认为,随着生产力发展,大规模的生产使得任何工厂主都不可能有充足的资金启动生产,应对市场波动。这催生了一种新事物:金融寡头。往往是银行,汇集了大量的社会资本,投资、借贷,从抽取利息,到决定企业的生死。雄厚的财力使金融寡头在社会上升期获取更多的利益,在萧条中更可能存活,并兼并那些破产的企业。“愈来愈多的利润,巩固了金融寡头的统治,替垄断者向整个社会征收贡赋。”

金融寡头使资本更彻底地与生产环节相分离,更集中,又更不可见。最终,它会在“帝国”“沙皇”“日耳曼民族”一类的概念中隐身,将资本主义政府改造为自身的政治代理。到国内市场已经饱和、劳资对立无法化解时,这个政府便会转向殖民扩张——这就是帝国主义。

首先是军事占领,继而是经济渗透,强迫殖民地消化宗主国产品,为宗主国提供廉价的原料和劳动力。

此时,殖民地国家的资本家,就成了金融垄断下的高级工人。从宗主国一面说,他是“民族资产阶级”,为了维护自身的利益,他多少要维护殖民地工人的利益;从殖民地一面说,他是“买办”,因为他最终仍要剥削殖民地工人,并且是双倍的剥削。

帝国主义论是北伐前后中国最具动员力的理论,它为北伐提供了合法性基础,因为北洋军阀被认为是最大的“买办”——为了向列强支用军费、军火,他们往往出卖辖区的路权、矿权。帝国主义论直接催生了北伐的口号:“打倒列强除军阀。”


“民族资产阶级”从哪里来?到哪里去?

这样,到国民政府定都南京后,能否真正“打倒列强”,就成了新政权的软肋。共产党指责国民政府的一大罪状就是与列强媾和,蒋系为了回避这一点,则只从北伐的口号里截取了“除军阀”,始终强调统一南北的绝对优先性。另一方面,汪精卫为代表的改组派,为了既与蒋介石政府相对抗,又与共产党相区分,开始片面地强调所谓的“民族资产阶级”。

而吴荪甫,可以说,从头到脚都符合“民族资产阶级”这个提法——实业家,从事有形的生产,雇佣本国工人,消化本国原料,成品销往欧洲,一切获益为本国所有。不仅如此,他还想凭自身的财力和手腕,扶助中国的一切生产业,并将之视为拯救中国的途径。在“民族资产阶级”论中,吴荪甫就是中国的希望。政府固然应当结束内战,工人尤其不应与之对抗。

《子夜》所要回应的正是这种观点。

传统的阐释认为,《子夜》的内在逻辑是,吴荪甫代表的民族资产阶级,最终不可能战胜代表赵伯韬代表的买办资本家。后者不仅是金融投机者,而且在小说最后,还代表美国计划收购中国本国的工厂。这就是说,所谓的民族资本,最后注定会被“买办”兼并。

但严格说来,茅盾所触及的问题可能更复杂。并非民族资本注定无法战胜买办,而是民族资本根本上就是帝国主义的一个有机组成部分。

本质上,赵伯韬受美国支持的“工业托辣斯”(今通译“托拉斯”)计划和吴荪甫的益中并没有多少区别,两者同样用金融力量控制制造业。那么,吴荪甫即使能推动中国的民族工业发展,他仍然在用本国的廉价劳动力为宗主国加工本国的廉价原料;相反,如果这些工业为赵伯韬控制,又会发生什么呢?仍然不过是,本国的廉价劳动力为宗主国加工本国的廉价原料。

在最顺利的情况下,“民族资产阶级”也只会走上日本、德国的道路,加入宗主国的阵营,成为对外侵略扩张、对内横征暴敛的法西斯分子,倘使不然,他们只会成为殖民地的宗主国总代理,对外输送利益、对内残酷剥削。在这一结构中,吴荪甫和赵伯韬也许有个人性格特质上的差别,但并没有政治经济学意义上的差别。这也就是茅盾最初为《子夜》设计的结局,吴荪甫并未败于赵伯韬,而是在工农革命的威胁下与赵联合了起来。

按照茅盾后来的表述,“子夜”这个标题是指革命形势,这是最黑暗的一刻,但也意味着黎明正要到来。不过,就《子夜》呈现的形态看,茅盾所处理的正是所谓1930年的罗曼史,一个晦暗不明、云谲波诡的历史瞬间。

比起提供一目了然的出路——小说中立三路线下的盲动者无疑不足担此大任,《子夜》出版之际,也多有左翼作家认为这部小说立场不够鲜明——《子夜》所写的毋宁是那个更抽象的马克思主义观点:一切世事都是资本流动溅起的水花,没有任何个人意志能更改世事的流向,除非他们潜入水下,追问那绝对的物质基础——价值由谁创造,利润由谁获取,产品由谁消费。


一种新小说

大体说来,《子夜》是一部相当冷静、以至于稍逊灵动的小说。按茅盾的说法,这部三十万字的小说,单是情节大纲就写了好几册。如果看一看现今保存下来的部分,就会发现,茅盾构思的基础完全是政治经济学的术语。

可以说,《子夜》依靠的不是捕捉情绪、氛围的能力,而是近于数学家的演绎与归纳,而这也可以说是茅盾写作的整体特征。有学者曾将茅盾与吴组缃、沙汀等人共同称为“社会剖析派”,所说的也就是这个意思。

不过,茅盾的小说与吴、沙其实不尽相同。同样写社会关系,吴组缃和沙汀更接近人情小说、风俗小说,他们表现的对象,仍然是能直观感知的东西。但是茅盾不然,茅盾真正的写作对象是绝对超验的:资本。

资本的特征就是不可经验。它控制着人们的吃穿用度、甚至所思所感,但是资本本身不可见,它既不是黄金,也不是银行账户上的数字。这是资本的本质,也可以说是现代社会的本质。千百万人将自身的劳动投入自己无法控制的市场,听任不知何人规定他们的工资、工作时长、购买力、恩格尔系数和基尼系数,浮沉在变幻莫测的通胀与紧缩、匮乏与过剩间。增长不断持续,为的只是持续增长,和为艺术而艺术一样纯粹、虔诚、不可理喻。现代社会庞大的组织形态,使人再也不能仅从自身的所见所闻就理解自己的处境,一如资本远离了生产的任何一个环节,而掌握在不可见的金融寡头手中。现代是超验的,茅盾的写作对象,就是这超验之物本身。

在这个意义上,反而是《子夜》中那些竭力使用文学手段的部分,往往给人以用力过猛之感。吴荪甫据说是“紫酱色的一张方脸,浓眉毛,圆眼睛,脸上有许多小疱”,而这样的句子在小说中出现过多次:

他脸上的紫疱,一个一个都冒出热气来。

吴荪甫很暴躁地回答,脸上的小疱一个一个都红而且亮起来。

俄而他脸上的紫疱有几个轻轻地颤动。

紫疱仿佛LED屏显像管,随时使吴荪甫的脸现出情节需要的颜色。事实上他的脸永远在变色,有时忽青忽红,有时半红半青,似乎是一种特别功法。

用力过猛与作家的笔力有关,但也许更应该看到,塑造人物和环境,其实是传统欧洲小说的兴奋点,它关注曲折的人性,微妙的情绪——然而,茅盾所写的,是超乎传统小说以上的新型。人物的形象和深度心理并不能有效地再现资本,在不得不仍借助旧形式之际,它只能是用力过猛的。它需要新的结构方式,新的风格特质,然而它还远未捕捉到自身的可能性。

奈格里和哈特在2000年共同发表了《帝国》一书,其核心观点是,以民族国家为单位的帝国主义争霸的时代已经过去了,随着第三次技术革命的发生,资本正展开其全球流动,第一世界/第三世界的地理分布,正在变为赛博分布:人们可能比邻而居,然而占据截然对立的政治经济学位置,从而分有迥乎不同的命运。

在这个意义上,《子夜》不仅是关于上个世纪的小说,也为理解和再现当今世界的复杂形势,提供了某种契机。

谨以此纪念茅盾诞辰125周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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