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现代文学馆藏有萧三书信近千封,大部分为叶华捐赠)。由于通信对象不少是党和国家的重要领导人,比如毛泽东、周恩来、邓小平、胡耀邦,还有江青,或者多是文学界的经典作家,比如鲁迅、郭沫若、茅盾、丁玲、臧克家,又不乏外国文学界友人,比如法捷耶夫、绥拉菲莫维奇、布莱希特,而且,通信内容往往涉及重大历史事件,比如,“左联”的解散、鲁迅与前苏联的关系、从“反右”到“文革”等历次政治运动中的大事件,故其在历史与文学研究中的价值不可小觑。
目前,除了《萧三致鲁迅》《萧三苏联来信》《毛泽东致萧三》等几封具有重大文献价值的书信被公开,并得到较为充分的研究之外,绝大部分信件依然处于待发掘、待考证、待整理状态。特公开以下四封信,并作简要阐释,以供读者参考。需要说明的是,由于“肖”与“萧”常被混用(包括他本人),本文“点评”中的姓氏统一为“萧”,书信原文则照实录之。
甘露致萧三:
肖三:
你真会开玩笑!!你太无聊了!!刚才接市委组织部电话,告诉我你给我叁十万元,托刘长胜同志捎给我。刘交市委组织部,但组织部叫我去取。我不能忍受这样的侮辱,我已告诉他们,请他们把钱退还给你。钱是旧社会压迫人用的唯一工具,领你一个老共产党员,一个世界闻名的最高尚的诗人!!你也用钱来压迫我,你企图用钱来弥补你的罪恶吗?不可能!八九年来,尤其是最近五年来,我为你所遭受的损失、痛苦(这是无尽期的呵!)不是任何东西可以偿还的,钱就更不用说了。
还是拿出一点良心吧!
也许,这对于你们倒是有用处的,用它来把洋婆、洋娃打扮一下,到新年时,在北京街上逛逛吧!!在各种宴会里摆一摆吧,这样倒是可以引起许多人注意的。
甘露
1949年12月29日
点评:谈及萧三,不得不谈叶华、甘露这两位女人。1949年10月1日,新中国的成立,赋予作为“革命者”的甘露以巨大幸福感,然而,当1949年的某一天,萧三带着叶华母子回国,对渴望过上正常生活的甘露而言,那种家破夫离的伤痛,该是多么巨大!萧三与叶华重修旧好,也许受制于过多的“政治因素”的考量,但无论有意还是无意,他给甘露带来的心理创伤,终究是无法弥补了。“问世间情为何物?直教人生死相许。”但对甘露而言,即使“生死相许”,也无济于事。他们上演的也不过是当代版的“痴情女子负心汉”故事。爱而不得,进而不能,退而无助,恨而无奈,这实在是彻头彻尾的悲剧!
萧三致臧克家:
克家同志:
剪报读了,我不敢肯定鲁迅先生那首“无题”诗中“萧艾密”三字是何所指,当然作者的解释也言之成理。我只能告诉你:“萧爱梅”也不是我的原名,这是1936年曹靖华同志给我取的中文名字——从“Emi”音译成的,为了在“中流”杂志上翻译我在“真理报”上写的悼念鲁迅逝世的文章用。
Emi原为Emile,1921年起在法国用这个名字。那时音译为“埃弥”二字。1924年回国后写文章就用这个笔名,有时作“哀米耳”。
在苏联音译Emi Siao/埃弥·萧(或萧埃弥)这个名姓。鲁迅先生是知道的,所以他给我写信时或称“小山兄”,或称“E.S.兄”。在他写这首无题诗的1933年,我们通过信互寄过书刊。我那时是“左联”的代表,在“国际革命作家联盟”工作,在那边,有些活动,鲁迅先生也是知情的。
63.5.21
点评:这封信也是一封很重要的信件,为文学史研究提供了很多重要的线索。一、萧三完整地梳理了自己笔名的变迁及用途。他对萧爱梅、“Emi”、Emi Siao、埃弥·萧、萧埃弥、“哀米耳”、“小山兄”,“E.S.兄”等称谓所做的说明,都可为后续资料发掘与研究提供难得的线索。二、萧三明确申明“萧艾密”与自己的笔名无关联。其实,鲁迅《无题诗》“一支青采采湘灵,九畹贞风慰独醒。无奈终输萧艾密,却成迁客播芳馨。”中的“萧艾密”,本指一种恶草。在此,鲁迅通过用典,即“余既滋兰于九畹兮”(屈原《离骚》)、“众人皆醉而我独醒”《楚辞·渔父》),借对屈原高洁品性及美好形象的赞美,间接表达了对时局的厌恶和批判。
臧克家致萧三:
萧三老友:
今天下午,你的诗集和你的信,同时到我手。我灯下一一将错别字改正。在扉页上题上了下面这样的四句:“去年七月赠我书,今年二月才收到。收发室中积压如此之久,你说可笑不可笑。”
你的诗,爽快易上口,心中有豪气,我喜欢这样性格,不喜欢“朦胧诗”,也不喜欢太散漫的“自由体”。
你年高,身体弱(?)些,望珍重。我小于你,也七十七岁了。
虽不常见,但常怀念。老友,老友,心中老肖(有)呵!
握手
克家
1982年2月8日
点评:臧克家的幽默、直率、重情,由此可见一斑。此信既可见证臧克家与萧三的真挚友谊,亦可显示晚年臧克家在“朦胧诗”论战中的立场、观点。
萧三致中国作协党组:
作协党组:
我因久病没有痊愈,不能出席这次的理事会(扩大)会议,很是抱歉!但是,我对作协的工作,特别是对繁荣创作问题,还是很想提点意见的。最近读了萧洛霍夫在苏共第二十次代表大会上的发言,觉得对这个问题——创作问题很有参考价值。我建议赶快请人把这篇尖锐的发言翻译出来,发给大家看看,一定可以得到许多启发。
萧洛霍夫发言的某些点,自然还是可以争论的,但关于作家必需长住在他所描写英雄所住的地方,真正深入生活这一层,是很有道理的。因此,我建议我们作协要下力动员作家长期地下去,下决心搬到农村,搬到厂区常住,去“立家”,取消现有的“驻会作家”这个怪名称,这个制度。
作协再不要在北京和各大城市为作家盖房子,造宿舍了,有钱宁肯帮助下去的作家,在农村和厂区修住所。
现在已有个别作家,或早已住在原来自己的家乡,或已搬到本省本县住——这都是很好的。作协还可以动员许多作家这么做。常言道:“要作长期打算”,我意思是:要作产生不愧于我们祖国、人民、时代的真正伟大作品打算。我意思是,不是在几年之内,我们每个作家都成为非常熟悉当代生活的作家,而要在十年二十年乃至终身,才能“非常熟悉”他所写的人和生活。
这是我在读了几个报告的稿子之后,愿意提出的一点意见。不全面之处,请原谅。我自己这个“作家”已差不多成了萧洛霍夫所说的“死魂灵”,没有说的,但望不以人废言!等病好了,只要能(够)活动(走动),我一定争取至少到全国各地去看看,写点特写,总该是可以的。
这信断断续续写了几天,今天本打算去理事会,参加开幕会议的,但一早起来就头晕得很,只好不去;这封信交通(讯?)员带去。
顺致 同志的敬礼
萧三 1956.2.27
点评:萧三曾任中国作协书记处书记,提出过不少有建设性的意见或改革方案。一个时代有一个时代的文学。我们总还是期盼鲁迅、茅盾那样的大家出现,总还一厢情愿地期待《子夜》《山雨》《骆驼祥子》那类足可匹配并超越于时代的伟大作品出现。属于新生代作家的时代早已来临,可真正熟悉这个时代城乡生活、创作展露大气象、艺术表现超凡脱俗的新生代作家还没出现。有才华、有抱负的青年作家们应该到基层去——长期扎根在农村、工厂、社区,倾听当代中国最真实的声音,记录当代中国最真实的光影,探索并实践叙述当代中国最为恰切的艺术形式。
萧三致甘征文、韩少功:
甘征文、韩少功同志:
关于任弼时同志的生平,我忘记了向你们谈一件事,现补充如下:
1943年春夏之交在延安我们谈及本年冬天毛主席满50岁了,弼时同志郑重地对我说:“肖三同志,你写一本毛主席传略庆祝他的五十大寿,何如?”
38年他在苏联读了我在一个刊物上发表的“毛泽东”长文,又为我介绍那时也在莫斯科的李广同志(后来知道即滕代远同志)谈朱德同志的生平故事,我们谈了好几次。39年初我写了“朱德”,一篇传略报告。“国际文学”编者说有艺术性,用英文、法文、德文等发表了。
弼时同志当即用铅笔(那时在延安领导同志,包括毛主席,都惯用铅笔写便信便条)写了一个(封)信给谭政同志,后又写信给陈正人同志一信,都是介绍我去谈毛主席革命实际(践)的。
当时在中宣部负责工作的胡乔木同志极力赞助,要我用两个月的时间找人谈话,用两个月的时间写,恰好就可以赶上毛主席五十岁生日了。乔木同志并要管理局安排我的生活,并说,我可以不去党校参加整风,审干,专写毛传。
毛主席坚决不肯做寿。我的谈话对象也越谈越多。当然两个月是谈不完的。以后多年,我在延安、在晋察冀、在北中前线、集平、平山……都找人谈了,于1927年冬写成到粉碎对中央苏区的三次“围剿”的初稿,和一篇万言的关于“七大”的比较全面的文章(当时打算写到“七大”为止),但这篇材料宝贵的文章在文化大革命时遗失了,以后我又被迫停止写作十多年。54年写成的“毛泽东同志的青少年时代和初期革命活动”现在才得以重新拿出来整理、修正、补充。弼时同志的嘱咐,我恐怕无法完成了,想来至深惭愧与感忿!但所收集的材料虽笔记本遗失殆尽,但一部分仍散见于我偶存的稿件中,全传写不成,至少可以作为修党史者的参考。党史是毛史、毛传;他的青少年时代和初期革命实践,同志们又可以续写下去,写党史——毛传,不是吗?
肖三
78.8.3
点评:萧三是第一个为毛泽东写传的人。他在致甘征文、韩少功的信中,介绍了写作缘起、经过及涉及到的重要人物、事件。他说:“党史是毛史、毛传”的观点,虽不免偏颇,但确实戳中了述史之根脉。“毛史”有诸种写法。肖三的“毛史”仅是其中一种。因是初次实践,意义当然深远。但真正史学意义上的“毛史”,还有待掌握新史料,运用新史观、新方法,有胆识、有才华的后来者来写。写好“毛史”,也即弄明白了中共党史,反之亦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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