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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蒙:《在伊犁》(节选) | 书香中国
[ 作者:] 来源:《文艺报》 [ ]

《在伊犁》  王蒙著

作家出版社(2024年7月)

 

用三块长短不一、薄厚不一的木板钉起的木门,当然更不曾油漆,也没有门槛,代替门框的是埋在土里的、摇摇晃晃的两根柱子,门上只有一条由三个椭圆形的铁环组成的铁链,当家中无人的时候,最后一个椭圆链环扣套在右面木柱的铁鼻上,再挂上一个长长的铁锁。铁锁是老式的,在我年幼的时候,常常看到这种式样的长铜锁。开这种锁的钥匙实在太简单了,给我一根铁丝哪怕是一根木棍吧,我将在一分钟之内给您把锁打开。

 

据说从前有一段时间,伊犁农村连这样的由小小的铁匠炉土法打制的锁也没有人用。简朴的生活,简单得不能再简单的财产,稀少的人烟和罕见的、因而是高贵的过客,不发达的商品生产与商品交换,这一切都不产生使用锁的需要。农家院落里的果树上的果实吗?任君挑选。维吾尔、哈萨克人认为,支付给客人享用的一切,将双倍地从胡大那边得到报偿。客人从你的一株果树上吃了一百个苹果,那么这一株树明年会多结二百个——也许是一千个更大更甜更芳香的苹果。客人喝了你家的一碗牛奶,明天你的奶牛说不定会多出五碗奶。多么美丽的信念啊!

 

那个时候伊犁的农民也养鸡,但他们并不重视去捡拾鸡蛋。鸡都是自由地走来走去的,没有鸡窝。有时候一只母鸡许多天不见了,主人也顾不上去寻找它。一个月以后,突然,母鸡出现了,后面带着十几只叽叽喳喳的雏鸡,主人的孩子将先期发现这样的奇迹,欢呼着去报告自己的爹娘,而对于报告喜讯的人,按照维吾尔人的礼节,应该给以优厚的款待和报偿。

 

从1965年到1971年我生活过的这个伊犁维吾尔农家小院,位于乌伊公路一侧,每天车来人往,尘土飞扬。当然,那时候房东穆敏老爹和阿依穆罕大娘已经使用那把锈迹斑斑的锁了。然而,纯朴的古风毕竟没有完全灭绝,我们小院木门上的铁链的最后一个椭圆上,经常挂着的是一把并未压下簧去的锁,就是说,这把锁仍然是象征主义而不是现实主义的。也有些时候,连象征主义的锁都不用,最后一个椭圆上的铁鼻里,插着的是随手捡起的一块木片乃至一根草棍,到这时,连象征都没有了,只剩下超现实、形而上的符号逻辑了。

 

1971年,我离开这里不久以后,先是公路改了线,为了安全也为了取直,路不从村中经过了,小院马上变得安静起来。紧接着,小院拆毁了,按照建设规划,这里应该修一条路。现时,这条路已经修好了,一条乡村的土路,然而是笔直的,通过田野,通过小麦、玉米、胡麻、油菜、苜蓿、豌豆和蚕豆,越过一道又一道的灌水渠,路两旁是田间的防护林带,参天的青杨,青杨上栖息着许多吱吱喳喳的鸟雀。当人们走过这条安谧的田间土路的时候,将不会再想起,这里本来是一个不大上锁的农家院落。

 

房东大娘名叫阿依穆罕,1965年我住进她家的时候她已经头发白了大半,满脸而且满手的皱纹。然而,她还有很好的、我要说是少女一样的身材,苗条,修长,动作灵活。她的皮肤白里透着一点粉红,瓜子脸,大眼睛,细长的眉毛,任何人都会不由自主地想到她年轻时候的美丽。她的长相——后来我发现——是多么像中央电视台播放的英语讲座《跟我学》节目的解说人之一、澳大利亚的凯瑟琳·弗劳尔啊!每逢我观看《跟我学》这个有趣的节目的时候,我都忍不住要想起阿依穆罕来,我以为我活脱脱地看到了阿依穆罕年轻时候的形象。

 

她最大的爱好大概就是喝茶了,湖南出的那种茯茶,我要说她是像煎中药那样地使用的。1966年5月,我来到他们家将近一年了,一天中午,我们一起在枝叶扶疏、阳光摇曳的苹果树下喝奶茶,把干馕泡在奶茶里,这就是一顿饭。经过多日的训练,我已经能够喝下两大碗奶茶,对于外来户来说,这是相当可观的“海量”。喝罢3公斤奶茶并吞咽下相应的馕饼以后,我感到了满足也感到了疲倦,便走进我住的那间不足4平方米的小屋,躺在从伊宁市汉人街用11块钱的代价买来的一条毡子上打盹。迷糊了大约有三刻钟,我起身去劳动。出门以前,看到阿依穆罕仍然坐在二秋子树下喝奶茶,她的对面坐着邻居女人库瓦罕,她是一个铁匠的妻子,年龄比阿依穆罕小个两三岁。她们常在一起说闲话,互通有无,谁做了什么好饭,一定要给对方端一盘或一碗去。我不知道库瓦罕的到来,看来,在刚刚过去的三刻钟里,我还真打了个盹。

 

这天下午是在离这个小院——我的“家”不远的大片麦田里打埂子准备浇水。新疆的农田浇灌,与内地做法完全不同,这里有一种特殊的粗犷的办法。这里的渠水很大,浇起来浩浩荡荡,所以从来不打畦,也没有垄沟。一块农田,小则五亩六亩,大则十几亩二十亩,就靠一渠水大水漫灌。有经验的农民,把地势看好,然后一是确定在哪几个地方开口子,先后有一定顺序;二是确定在田里哪几个地方打几道土埂子。水有水路,地有地形,从某一个地方开了口子,大水哗哗流进,必然分成几路向低处流去,土埂子恰好就要打在这几路水的必经之路上,前进的大水受到埂子的阻挡之后,必然再次分化,同样,依据地势和水量,其分化路线也是可以预见的,再有几个小埂子一挡……如此,塞而流之,堵而分之,疏而导之,高低不平的田地竟然都能上水,我这个内地的城里人,也委实为之叹为观止了。

 

不过1966年5月我对这套无畦无垄大水漫灌法还全无了解,虽说是依样画葫芦跟着老社员干,但对为什么要打埂子、挑什么地方打埂子一窍不通,到了地里抓耳搔腮、莫名其妙、愣愣瞌瞌、木瓜一般。再说,我用不好坎土曼,我用使镢头的办法弯腰撅腚抡坎土曼,角度不对,事倍功半,气喘吁吁,汗流浃背,收效甚微,羞愧难当,深感知识分子改造之必要与艰难。

 

领导我们干活的便是房东老爹穆敏,说是老爹,其实他五十几岁,身材矮小,双目有神,长须长眉,有德高望重的长者之风。而当时的我,不过才31岁,尊称他一声老爹,是适合的。

 

穆敏对我从来是带着笑容的,但他有一个毛病,带领一批人干活时,他只顾埋头自己干,不管别人,对于我在打埂子中犯难的情形不闻不问。其他几个人也都是闷头干的老头儿……受累并不可怕,就怕干这种不得其门而入的瞎活,那个下午,我算是受了洋罪。

 

一个半小时过去了,又半个小时过去了,我如热锅上的蚂蚁,只盼着穆敏老爹叫歇,偏偏他就是不叫。有几个老头也向他吆喊了,他点点头,仍然没有叫歇的意思。要是别人,干一个小时就会叫歇,一下午至少要歇两次,我们的这位老爹干活可真积极呀!我已经有点埋怨他了。

 

终于,人们不等他发话,先后自动停止了手底下的活,把坎土曼立在地里,坐到渠埂上吸烟。穆敏老爹也笑嘻嘻地停止劳动休息了,他不抽烟,只是用袖口揩着额头的汗。我学着用报纸纸条卷烟,用口水粘烟,但卷不紧也粘不牢,点火吸了两口以后,弄得满嘴莫合烟末子,又麻又辣,吐也吐不净。我想起这里离“家”很近,干脆回去漱漱口,喝碗水,倒也清爽——这就是在家门口干活的好处了。

 

沿着田边的一条满是牲畜粪便的土路走了几步,越过一条干涸了的灌渠,再越过公路,拐一个弯,便是我们的小院,推开三块木板钉成的门,我走进院里,不由一怔。原来,阿依穆罕大娘仍然坐在枝叶扶疏的苹果树下,她的对面仍然坐着邻居女人、皮肤黧黑的库瓦罕。她们的侧面,则坐着住在一墙之隔的大院子里的桑妮亚,桑妮亚是阿依穆罕的继女,相当年轻漂亮,已经有五个孩子,由于孩子的拖累,又由于她有一个精明强悍、会做成衣、会修皮靴、会做饭、能抓钱的丈夫达乌德,她是从不出工下田的。

 

经过了至少半分钟的思忖以后,我才对这个场面做出了判断:原来房东大娘从中午开始喝的这次奶茶仍在继续进行!锅灶也扒出了许多灰,显然又烧了不止一大锅水,挂在木柱上的茶叶口袋,中午我们一起喝茶时还是鼓的,现在已经是瘪瘪的了。摆在树下的小炕桌上铺着的桌布里放着两张大馕一摞小馕的,现在已经掰得七零八落,所剩无几。天啊,这几个维吾尔女人,其中特别是我的房东阿依穆罕大娘可真能喝茶!如果不是亲眼看到我都不能相信,简直能喝干伊犁河!我在书上看到过古人的“彻夜饮”,那是说的喝酒,而且只见如此记载,未见其真实生活。今天,我却看见了“彻日饮”茶!

 

“请过来,请到桌子这边来,请喝茶!”她们热情地邀请我。我本来是想喝点清水的,因为奶茶太咸又有油,但既然她们盛情相邀,便过去喝了一碗,直喝得浑身透汗、神提目明。我心想,盛春之际,树下畅饮砖茶奶茶,确是边疆兄弟民族农家的人生一乐!

 

晚上下工以后,大娘宣布,由于没买着肉,不做饭了。伊犁维吾尔人的习惯,吃面条、抓饭、馄饨、饺子、面片之类,叫作“饭”,吃馕喝茶虽然也可充饥,却不算吃饭,只算“饮茶”。这个晚上,又是奶茶与馕。我以为,经过一中午和一下午的“彻日饮”,阿依穆罕可能喝不下去多少了,谁知道,她仍是一如既往地两大碗。

 

这还不算,饭后一个小时,她还要再精心烧一小壶茶。这种睡前的清茶,有时加一点糖,有时就一点葡萄干或者小馕,边啜饮边谈话,与其说是一种物质的需要,不如说是一种精神的享受。阿依穆罕烧这种清茶的本事也是很高的,先在铁锅里烧半锅开水,把一撮湖南茯砖茶放到一个搪瓷缸子里,用葫芦瓢把开水舀入缸子,缸子放到柴灰余烬旁边,既不让水沸腾,又维持一个相当的温度,我想是90至95摄氏度左右吧,在这种情况下,还要掌握一个适宜的时间,大约10至20分钟,然后倒茶喝。看起来,这个工艺过程很简单,然而在新疆这么多年,我喝的砖茶可谓多矣,没有一处能把茶烧得像阿依穆罕大娘烧的那样好。我自己在家里也烧茯茶,尽量按照我观察学来的方法去做,也从来没有达到过同样的水平。

 

喝着清茶,我与房东二老轻轻地谈着天,释却了一天的劳乏。阿依穆罕看着茶碗,不动声色地对穆敏老爹说:

 

“老头子,茶没了,该到供销社去买了。”

 

目光清明、声音清亮、个子娇小、胡须秀长的穆敏老爹叫了起来:“胡大呀!这个老婆子简直成大傻郎了!一板子茶叶,两公斤,10天就喝完了!”穆敏说话,太阳穴上的青筋蹦出来了,好像受到了突然的击打。他确实是在惊呼,然而满脸仍是笑容,他好像在着急,却仍然充满轻松,他好像在埋怨,却又充满得意,也可以说是欣赏,或许是在炫耀。我这一辈子见到的各样的人的各式各样表情也多了,但是这种难以言传的“轻松愉快的着急”,是只有穆敏老爹才有的。

 

“你才傻郎呢!”老太婆自言自语,口齿含糊不清,既不理直气壮,也并无愧色。她仍然什么人也不看地说:“不是10天,是12天。又不是我一个人喝的……反正你明天得给我拿茶来。”

 

“喂,老太婆,砖茶多少钱一公斤你知道不知道?茶叶是从老远老远的地方运来的,你知道不知道?尤其尤其最重要的,我已经没有钱给你买茶叶了,你知道不知道?”老爹把声调提高了,眉头也皱起来了,说完,哈哈大笑。

 

阿依穆罕大娘一边拾掇茶碗饭单馕屑一边嘀咕:“我不知道。我不知道。我只知道喝茶。”

 

“呜——呜,”老爹叹了口气,“可怜的老太婆!”然后他用命令的口吻说:“给我两个小馕!”

 

“你……”老太婆抬起了头。

 

“今晚我要去伊犁河沿检查他们的夜班浇水!那个能说会道的马穆特,只会开会的时候没完没了地给干部提意见,干起活来一点也不负责任……昨天晚上他们组浇水,他呼呼地睡大觉,包谷地里的水全跑了……要在旧社会,这样的人不饿死才怪……”老爹恨恨地说。

 

穆敏是生产队的水利委员,而5月份,是昼夜浇水最紧张忙碌的月份,老爹夜间去巡查浇水的情况,是他这个水利委员分内的事,当然不足为奇。但他事先一点没有说要上夜班,故而阿依穆罕与我听了都一怔。

 

这也是穆敏老爹性格上的一个特点:他不喜欢预报自己的行动。当大娘问老爹第二天做什么的时候,他常给予的回答是:“谁知道呢?”要不就是:“让胡大来决定吧。”

 

老爹解开黑布褡膊,把两个小馕放好,再把褡膊围着腰系紧,临走出房门的时候,回首向老太婆一笑,老太婆跟了出去。我看看天时已晚,便铺床准备睡觉。谁知没过一分钟,听到院里一片喧嚷,噼里扑通,老头喊,老婆叫。我连忙推门走出,只见房东二老正与他们的毛驴“战斗”。

 

穆敏老爹饲养和用以代步的是一条个儿虽不大,但很结实,毛色棕褐的母驴。一个多月以前,母驴刚刚产了一驹,老爹已经好久没有骑用它,今晚要用,母驴恋驹心切,不肯外出,只是随着老爹紧抓着缰绳的手打转,嘴被勒得咧开了老大,露出粉红色的牙床和舌头,鼻孔大张,十分丑陋。老爹大喊大叫,脸红脖子粗,硬是指挥失灵。老太婆尖声斥骂母驴,照样无济于事。二老一驴,斗得难解难分。见此场面,我想帮忙又帮不上忙,想笑又不敢笑。母驴伸长了脖子,更激起了老爹的怒火,跳起来照着母驴就是一拳,用力一拉,估计使出了老大的力气,母驴跟着向外走了几步,老爹终于憋足了劲把驴拉到了门外的土台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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