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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羽 | “反封建”的多重意味与“乐趣”问题——《让生活变得更美好罢》版本对读及重释
[ 作者:朱羽] 来源:中国现代文学研究丛刊 [ ]

方纪,1950年摄于天津

图片来源:百花文艺出版社1985年版《方纪文集》一

 

 

内容提要

方纪刊载于《人民文学》1950年1卷5期的《让生活变得更美好罢》因为“摆错”了“女人”与“政治”的关系而在新中国成立初遭到点名批评。不过作者1957年出版相关小说集时却没有放弃这一篇,而是在“批评”的基础上进行了几乎等同于重写的修订。通过版本对读,此篇小说别样的认知意义得以呈现:初刊版中动员参军这一“土改”后的时势要素,同小环追求“乐趣”及其引出的移风易俗问题杂糅在一起;小说集版则用“自由恋爱”替换了更具集体性的青年嬉闹并增加了“劳动”要素,然而也使小环对于“封建”的忧思在叙事上难以自洽。此篇小说本有的叙事“缺陷”以及后续规范性的“修订”所引发的新问题,正是可加阐发之处。

 

关  键  词

方纪 《让生活变得更美好罢》 初刊版  1957年小说集版

 

方纪《让生活变得更美好罢》初刊版,1950年3月《人民文学》第1卷第5期

 

方纪的《让生活变得更美好罢》刊载于《人民文学》1950年1卷5期(1950年3月),因其“摆错”了“女人”与“政治”的关系而在新中国成立初期遭到点名批评。有趣的是,六年之后,作者在编订自己1944年至1950年的小说旧作时并没有放弃这篇“问题”作品,反倒是又拿出了一个新版本。[1]作为“不连续的故事”之一,《让生活变得更美好罢》初刊版不仅与之前几篇“故事”论调有异,更与1957年的小说集版差异极大。妥帖地理解这一“差异”并勾勒出其潜在意味,构成本文核心的写作动力。追问何谓题目中“生活”之“美好”,或可以开启一种崭新的研讨思路。本文的讨论将循序渐进地分为三个部分:首先将《让生活变得更美好罢》放回“不连续的故事”序列里进行判析,并结合最初一波批评文章以及作者的自我批评来凸显本篇小说在写法以及“反封建”表达上的特殊性。其次,通过比对两版之间的差异来呈现本篇小说如何补救其“缺陷”以及这一“补救”所导致的新问题,“反封建”议题也正是在这一改动中被调换了重心。最后则尝试将那一被修订版所“覆盖”了的反封建“实质”诠释出来,即一种能够承载“乐趣”的移风易俗诉求。

 

一 “不连续的故事”里的“断裂”:改变“写法”及其批评

 

1952年初,《人民文学》编辑部撰文《文艺整风学习和我们的编辑工作》,对新中国成立以来一系列工作失误进行反思,其中尤其提到:“我们没有估计到,正是由于全国解放,许多未经改造的资产阶级和小资产阶级的文艺工作者可能以他们的观点带到我们的文艺创作和文艺运动中来,并且实际上和工人阶级争夺对文艺的领导权;我们也没有估计到,一部分在老解放区实行过或坚持毛泽东文艺路线的文艺工作者在新的环境下可能发生动摇。”[2]此篇“检讨”与“反思”之文直接点了方纪的名字,《让生活变得更美好罢》也成为刊物所发表的“思想错误”作品的代表。曾现场聆听过毛主席《在延安文艺座谈会上的讲话》的方纪,[3]无疑处于“在老解放区实行过或坚持毛泽东文艺路线的文艺工作者在新的环境下可能发生动摇”之列。

不难发现,来自晋察冀的萧也牧、秦兆阳亦面临着同样的指责。[4]1951年《武训传》批判所传递出的核心意思之一即“号称学得了马克思主义的共产党员”一遇到具体的历史事件,具体的历史人物等等就“丧失了批判的能力”。[5]《我们夫妇之间》、《改造》以及《让生活变得更美好罢》受到批评无疑表明,革命者一旦进入文学创作领域,同样也会产生一种始料未及的“变化”。这种变化与其说跟显见的思想错误有关,不如说关联着更为隐秘乃至显得“正确”的“观念”与“写法”。

1948年,方纪在河北饶阳参加“土改”,此后陆续写成以此次“土改”经历为素材的系列创作“不连续的故事”[6],不料其中的第五篇《让生活变得更美好罢》却遭到《人民日报》副刊《人民园地》的批评。1950年5月,《人民文学》2卷1期转载了最初的读者来信、《人民园地》编者回应文字以及相对“中肯”的一篇读者评论,并且表示同意《人民园地》上的批评,承认“在看稿子的时候是疏忽了的”[7]。这几篇文章乍看之下较为“上纲上线”,却能从中一窥当时“读者”的问题意识。不过在进入“批评”之前,我们或有必要对“不连续的故事”做一个整体把握。在《让生活变得更美好罢》开篇,“我”对未来的畅想里出现了一系列人物:“郭东成驾着拖拉机耕地;何青臣和赵双印在一个集体农场里工作;陈二庄成了养猪英雄;赵明云当了合作社经理;而何永,就是这个集体农场的主席。”[8]其实他们正是之前几篇“故事”的主人公。

 

《人民文学》1950年5月第2卷第1期转载的读者评论

 

“不连续的故事”五篇之间虽无情节上的连续性,却有人物上的连贯性。小说共同的背景是叙述者“我”(老方)时隔半年多又回到影林村——“我”曾作为下派干部在此参与“土改”工作。每一篇着重描绘一个人物,刻画“土改”给各类贫苦农民所带来的身心巨变:力大如牛但老实到近乎“傻”的郭东成无声地承受着地主赵福堂对他的剥削和压迫,从来没有反抗过,却最终在诉苦大会上向东家算起了账,并且变“聪明”了——回绝了赵福堂嫁守寡的兄弟媳妇给他的提议。(《一个人怎样会变得聪明起来》)赵双印与何青臣田地相邻,彼此耍尽手段互相“侵占”,几乎破坏了“天下贫农是一家”信条;最终的和解则源自一次土地丈量——原来共同的敌人赵福堂早就偷偷侵吞了两人的土地各一亩。(《仇恨和解了》)村里最懒的农民、近乎“二流子”的陈二庄被村里的老人揭了“根”——曾因遭到地主盘剥而放火烧了“赵家场”,被打了个半死,逃出又逃回后就变懒了,但最终在“诉苦”中喊出了“让我干活吧,给自己干吧!”(《懒人不是生就的》)曾经做过小买卖、坏了一只眼的赵明云是个认定人心自私的贫农,“土改”分浮财时通过“作弊”给自己弄了件狐狸皮袄,但最终在“自报公议”的分地热潮中没有被贫农团抛下,自己也抛却了“人心是块坏肉”的执念——同时坦白了自己曾受到亲兄弟以及地主家老三的坑害而冷了心。(《“人心是块坏肉”吗》)村里嗓子最好又漂亮的贫农女孩赵小环吸引着全村青年人,常常聚在一起玩闹,不免产生流言蜚语。此种“魅力”竟然影响了村里的征兵工作——青年党员大群喜欢小环而犹豫于报名,其他青年也就不积极。最后村支书何永说动了小环,使她成了发动男青年参军的主力;小环也在群众面前袒露了自己勇于追求“快乐”的心声,斥责了村里的“封建”眼光。(《让生活变得更美好罢》)

“不连续的故事”里的灵魂人物其实是村支书何永,小说一开头便勾勒出了何永的特点:“无论在同民族敌人或阶级敌人斗争中,一贯表现忠实坚定。加以他为人忠厚,细心谨慎;除了做事慢是个缺点外,不管在什么情况下,他总是不慌不忙,心里有数……在影林村的群众威信很高。”[9]他不仅在叙事上贯穿了全部五篇,而且几乎是所有核心矛盾的解决者。叙述者“我”半年后再次回影林则带来了一种双时间线的叙事。虽然核心矛盾都在前一条时间线上(半年前的“土改”、分地、诉苦)得到了解决,但“半年后”这一视角的引入,使得“人们分得了土地,生活变得怎样了呢”[10]这一好奇的追问落实了下来。这也是在以叙事的形式来展示“土改”的革命性成果。而且半年后的“故事时间”维持在“我”进入村子后不长的时间之内,连缀起一个个村庄人物的生活切面,形塑出了一种颇具整体感的乡村世界。“不连续的故事”在此意义上拥有了某种“可写性”,即别样的人物还可进入这一书写谱系。

如果考虑到方纪的素材积累,《让生活变得更美好罢》也未必就是计划中的最后一篇。可以看出,方纪此时的写作状态比较放松,这或许与冀中解放区“土改”的成功经验有关,尤其是“社会流动”方面所取得的巨大成绩。[11]写到第五篇时,方纪却尝试进行一些改变,做一些富有意味的“实验”。他后来在1950年2卷2期(6月出版)《人民文学》上作出“自我检讨”,谈到了这一“变化”:

 

最初我写这篇小说的意图,是想表现“土改”后农村中的反封建思想问题,而这种思想最突出的表现在婚姻问题上。因此我选择了现在的主题,并且创造了“小环”的性格。在我的认识里,我是把她当作一种有缺点的革命的思想来表现的,然后在党的领导下才得到正确的发展。开始我确乎没有想到用参军题材来表现这一主题,写到中间,才为了加强她的“作用”,同时也为了避免和前面几篇“不连续的故事”(前面尚有四篇)写法雷同,才使她在参军问题上突出出来。这样一来,就产生了女人的力量超过党的力量,爱情超过政治的歪曲的描写。假如我不是使用参军的题材,而是按照我原来的意图,让小环在斗争地主的大会上去暴露封建统治所加于她身上的坏影响——如我开始所写在她身上的——去反对直接的敌人,那么情形就会两样了。[12]

 

“不连续的故事”前四篇所着力塑造的乡村劳动者谱系是清晰的,“性格”亦很鲜明——老实、不懂反抗的地主家的雇工,为捍卫“自己的土地”不愿和解的农民,游手好闲的二流子,跑过小买卖、认定人心自私的老农。四者皆在土地改革的大潮之中,在“革命敌人”面前爆发、醒悟、改变。四篇小说的主题主要指向着阶级觉悟与劳动光荣两大方面,亦涉及对于数千年来私心观念的克服,而且人物“前史”明确,“根源”清晰。不难发现,前四篇都涉及“劳动生产”,第五篇则明确摆出了“生活”问题。也可以说,前四篇都呈现了革命的政治经济学脉络,第五篇则部分地偏离了这一方向,而对于如何更美好地“活着”提出了探问。按方纪后来的说法,第五篇涉及的是“反封建思想问题”,具体说就是“婚姻问题”,这就必然会带出性别议题以及女性形象。小环的“性格”设定之一无疑是尝试追求婚姻自主、冲破封建思想束缚之类,但多少还未经过党的教育因而从属于某种自发状态。赵树理的《小二黑结婚》正是早已写成的榜样。但是处理“反封建思想”的难题却在于,封建思想不仅存在于革命敌人身上,也弥漫在受压迫者头脑当中。因此,方纪想变变“写法”的根源,或许不仅出于他所“供认”的“从形式出发”(即“避免雷同”),而且还源于这一“主题”本身的挑战性与吸引力。在作者“原来的意图”里,小环应该在斗争地主的大会上暴露封建统治加于其身的坏影响。若这样来写,第五篇的确可以同前四篇保持一致——锚定“革命敌人”,并由“敌我”关系出发推动根本改变。然而,这也会招致某种并不令人乐见的可能性:“反封建思想”被简化乃至被格式化,甚至也可能跟方纪所积累的素材发生抵牾。

小环和男青年聚在一起“玩闹”的场景,不禁令人想起《小二黑结婚》里三仙姑的作风。[13]这一场景无疑有着溢出“婚姻问题”的危险。但方纪之所以将写作调整到这个方向,恐怕不会是纯粹的捕风捉影或向壁虚造。更加耐人寻味的是,作者的检讨之语中还蕴含着颇为暧昧的东西。比如,小环那种“有缺点的革命的思想”之“缺点”究竟是什么?封建统治阶级加于其身的“坏影响”又是什么?这种坏影响与小环追求婚姻自主(如果按原计划来表现的话)之间的关系是什么?为什么方纪“写到中间”,要加强她的“作用”,使小环变得更加正面,直至溢出乃至变更了前四篇的“写法”逻辑?可以揣测,方纪尝试在小环身上发掘出某种“女人的力量”,这种力量似乎无法被简单回收到上述任何一个框架之内,甚至撑破了最初的缺点认定,乃至激发作者去赋予人物更加饱满与正面的“性格”,并不惜引入“参军题材”。这样一种写法实际上抹除了小环的“前史”,她与封建统治阶级之间可能的“交往”也被悬置了起来。但是这样一来,“不连续的故事”却真正产生了“不连续性”,写作上的难度与困境昭然若揭:“我抛开了直接的革命敌人,处理同时具有革命意义的两种事件,而把政治动员和自由恋爱并列。”[14]依照方纪的此种说法,小说的初刊版已经是对于原有写作计划的“颠覆”。原来设计的“反封建”已然发生了“转移”。

 

《不连续的故事》,作家出版社1957年版

 

在当时的语境里,读出《让生活变得更美好罢》的“问题”并不困难,反而可能是《人民文学》编辑最初处理这篇作品时采取了“文学”上的“保护性”策略。不难想见,《人民园地》上的读者来信会直陈要害:“为什么把一个所谓年青美丽的姑娘在人们的政治生活中所发生的力量,不正确的夸大到这样的地步呢?”[15]《人民园地》的编者老辣的眼光则会进一步指出:“这是一种恋爱至上主义或者弗洛依德主义者对人民政治生活和妇女社会作用的歪曲描写。”[16]尤其是其中对于“妇女”的态度,引发了编者极大的不满,因为这关乎新中国成立以后妇女形象的塑造:“妇女似乎仅仅是‘可爱的人’,仅仅是恋爱者或恋爱的对象或性欲的对象,并由此而生产了种种悲喜剧。某些文艺作者的这种对于妇女生活不正确的态度和‘兴味’,同样可以说明目前关于妓女的作品何以有一种程度的流行。”[17]论者在此提到“妓女”显然具有扎眼的讥讽感——小环的形象谱系竟然联通了妓女,当然这里未必指向性交易而更多流露出对于“规范”爱恋之外性意味的担心。无疑,《人民园地》的编辑抓住了当时一部分创作者对于女性所持有的那种“陈旧”态度,同时有意无意引出了性别与“欲望”层面的问题。那篇“中肯”的评论更是有所推进,指责方纪采用了一种小资产阶级的方式来反封建,小环形象近于“女二混子”,“以为反封建就可以浪荡享乐,不事生产;就可以在男女关系上不严格要求自己”[18]。因此,农民们与赵小环的对立,不过就是农民的封建思想与女二混子之间的对立。对于小说“奇特到极点”的动员参军过程,批评者直接给方纪开出了“药方”——难道不能动员别的积极分子(譬如民兵队长何立根)来带头吗?退而求其次,何永与小环那场被刻意省略了的对话,难道不能替换为何永对小环进行一番思想教育工作吗?最终作者拎出了此篇小说的“神秘”色彩——不仅指向刻意省略的对话,更是表现为对于赵小环“离开选举会场时的描写”,以及这一描写所折射出的对于此种女子的“欣赏”。

方纪在读到批评文章之后便开始着手修改了,耐人寻味的并不是方纪极为严肃地参考批评意见进行修改,而是他为什么不直接放弃这篇极为“难改”的作品。这种“坚持”或许出于整个系列在议题与结构上的要求——不能缺失妇女维度,更不能不提“生产”之外的“生活”。然而,这种难度几乎等同于重写:“最近我在修改作品时,已完全体会到那样的主题和性格是不能在这一题材(参军)里表现的:或者完全不涉及参军的故事,或者以参军为主题,就必须改变主人公的现有性格。因为自由恋爱问题在反封建斗争中才能构成矛盾和发展,在参军运动当中就降为附属的、次要的了。”[19]事实是,作者根本没有回到变动“写法”之前的写作方案。又或者是,这一“原来的计划”本就是一种回溯性的虚构。但无论如何,他最终是在成问题的对象上动手。方纪没有放弃参军题材,也没有放弃自由恋爱,但在很大程度上改变了主人公的性格。可是,问题却在于,《让生活变得更美好罢》之“反封建”仅仅是诉诸自由恋爱吗?难道不是小说的修订版生产出了更加明确乃至狭隘的“自由恋爱”主题,而之前的版本反而包含着更宽阔的维度?这就要求我们细致对勘小说初刊版与修订版之间的差异,进而真正打开这一未能得到充分解释的维度。

 

二 用“劳动”与“恋爱”来修补:

《让生活变得更美好罢》两版间的差异及其意味

 

对照《让生活变得更美好罢》两个版本,会发现方纪的修改涉及三个层次:首先是从新中国成立初期的语境出发来对语言、意象等进行规范化;其次涉及赵小环性格的改写;最后是情节层面以及其他人物言行的改动。就第一层次而言,譬如,小说开篇“我”对于影林村“远景”的畅想便有所改动,增加了“无线电播送着音乐,人们穿了新衣服跳舞”[20],而删去了“汽车在街上揿着喇叭,公园里开着花,俱乐部里跳着舞”[21]三句。这样一来,显然强化了远景世界的“齐整感”。赵小环最初登场时的装束描写,从“红袄绿裤”改为“红衣服”,小环那句“夜儿格就听说你来了”被改为“昨天晚上”[22]。这些“修订”无疑弱化了乡间趣味与方言土语色彩。这一层次的改动主要关系到新中国成立后更为规范的文学用语以及更一般化的社会风尚要求。

赵小环性格的改写则是全方位的,从一出场就有改订,一直贯彻到结尾。观测这些变化,同时也就不得不触及基本情节的改动与其他人物的修订,因此接下来我会沿着《人民文学》版小说叙述的展开,依次展示并解释这些变动。在我看来,《让生活变得更美好罢》值得诠解之处正是位于这些被改写的“皱褶”当中。

作品一开始,“我”与赵小环照面时,“她大胆地把一双又黑又亮的大眼睛望着我”中的“大胆”被改为“顽皮”。[23]不难揣摩出,小环那种类似于“五四”女性的“胆识”就被转变为少女化乃至儿童化的天真状态。“我”模仿小环那声“哼”的举动,被删去了——这是对叙述者颇不“正经”腔调的剔除,使“我”的形象变得更加严肃。接下来,小环有句话想问“我”,而“我猜又是村里有谁刺激她了”。后半句被改为“我想不出这个顽皮的姑娘,会给我出一道什么难题”[24]。这几笔调整一方面再次凸显了“顽皮”天真的少女状态——这是在感性上预先占位,从而更加暧昧的性意味便无法浮现;另一方面也几乎抹去了赵小环与村里人的对抗状态,弱化了本来那一“反封建思想”议题的表达。叙述者“我”得知小环原来想问参军了的大群啥时回(“天津打下来了,北京也打下来了,他们还不该回来么”),便点破了她,于是“她低下头”(1950年版无此句,“低头”使小环“刚”的一面减弱)。[25]“我”接着告诉她,解放军还要过江,一时回不来,让她“拿出点耐烦心来,熬着吧”。“熬着”被改为“等着”。可见,小环在修订后变得更加文雅、羞涩。初刊版里的“熬着”更凸显小环在大群离开后的难受状态,同时也暴露出“我”这位下派干部的精神境界似乎不够“高”,因此被替换为更加中性的“等着”。

小说叙事揭示出,小环不是单纯思念相好,而是忧愁于分了地、翻了身,可“人们还是那么封建,他要不回来,到了儿我可落个什么结果”。随后,“我”开始讲述小环的“故事”,时间线回到了半年前搞土地改革那一段。她是出了名的漂亮,“就是名誉不好”。此处“名誉不好”被改为:“能纺线,会演戏,嗓子好得不能提。”[26]方纪显然受到了批评者关于小环近于“女二混子”评价的影响,于是将其重写为劳动好同时有才艺的形象。但也正是因为删去了“名誉不好”,使得小环此处的担忧变得有些逻辑脱节——既然名誉不坏,何以如此担心。

追其根源,无疑是作者有意弱化“反封建斗争”色彩,同时剔除小环身上暧昧的“作风”,使之转变为更加纯粹无瑕的乡村青年。随后“我”想起“区干部”曾经对我的警告:“外号一枝花,专门拈花惹草的,撩得小青年们不正经干工作。”此处被改为:“能纺线,会唱歌,长得漂亮,外号‘一枝花’,谁见了谁爱;就一样,惹得小青年们净跟她跑,不正经干工作。”[27]“我”当时满脑袋翻天覆地的思想,觉得这是个小事:“村里有个浪荡女人,还能挡住土地平分了?”“有个浪荡女人”被改为“一个女人。”[28]从这几处改动可以看出,方纪曾提到的“有缺点的革命的思想”里的“缺点”在修订版里毫无痕迹。就算是在旁人口中,小环的“浪荡性”也已隐去。当然如此一来,包括“我”在内的干部们也就卸下来了一个包袱——无须再对付“浪荡”问题了。简单来说,初刊版的“反封建”一开始便蕴含了“名誉”问题——尤其涉及对于“女性”的负面评价,而且从叙述者的最初表述来看,也暗示小环此类“浪荡”女性与“土改”进程之间可能会产生张力。当然这一张力最终没有转化为矛盾,而更接近于这样一种“错位”状态:小环也受益于“解放”,却不经意间接影响了“正事”。

初刊版所设置的初始矛盾是,满以为没有问题的“我”却在小环这件事上碰了钉子:发动民兵去监视地主,但青年民兵一到晚上就一个不见。在民兵队长何立根指引下,“我”来到了小环家。在修订版中,作者对室内环境做了关键改动:“很像阔家主单另预备出来的客房”被删去,加了一句“白天小环就在这屋里纺线、学习”[29]。更关键的是,室内情景变化极大。“屋里挤满了人,围着小环,嘻嘻哈哈的正闹”,被改为“屋里点着灯,窗纸上人影乱晃,一屋子人,热热闹闹的,正谈论些什么。只听见小环用她那清脆响亮的嗓子,对谁喊道:‘亏你还是个男人,当着民兵,地还没有分,先怕扩军了!说不上,我生成是个女人,要像你,七尺长的汉子,早上前线了……’”[30]不难发现,小说集版一开始就将小环写成了积极动员男青年参军的正面人物,其家庭环境的描写亦剔除了容易引发暧昧联想的要素(譬如单用于会客的空间),同时强化了小环的劳动特征。初刊版并没有在一屋子青年里特别拎出大群,而修改版则增写了小环数落大群的场景。这种突出两人关系非同一般的做法,实际上是为了替换原来小环“拈花惹草”的定位,即用单个男女“自由恋爱”来救正群体性“浪荡”。修订版如是写道:“我从后面望进去,人们正看着一个坐在灯前,涨红了脸,被小环数落的青年,看见立根来了,都哈哈大笑起来。其中一个青年站起来说道:‘队长,你看,小环在替你执行任务了。’立根却气呼呼地说:‘她替我执行任务?她少拉扯你们点,我就念阿弥陀佛了。’”[31]

但这么一改,难免让人生疑:小环能劝男人去参军,可为什么不发动大家别来她这儿而去办点正事——比如监督地主——呢?就算她对民兵的任务蒙在鼓里,但毕竟在客观上聚拢起全村的青年民兵,她对于这种聚拢的后果会一无所知吗?进言之,“年青人们在一块儿玩玩”这一情形,与小环此刻如此“正面”的形象似乎无法匹配无间。这里凸显了特别微妙的一种张力:方纪一方面重塑了小环的“性格”,但另一方面又不放弃青年人“聚”在一起这一核心要素,后者作为持留下来的“形式”,反而比变更了的形象本身更耐人寻味。作者无疑把握到了这种张力,因此有了小说集版的补救“动作”:让小环的嘴里说出“这里没说犯私的话,没做丢人的事”,点明“果然,每天晚上,只要没有事,青年们还是聚在那里。唱戏,谈天,互相诉说着青年们的心事”。[32]相比之下,初刊版的表述则是:“青年们照旧聚在她那里。唱唱喝喝,打打闹闹。”从这一系列“变化”中,分明可以感受到,方纪在用1950年代青年集体业余生活的“普遍”设想来重写1949年的相关乡村场景,是在用一种更为“规范”的样式来保留住那一集体性的青年聚合形式。

此外,小说集版特别增加了小环的“前史”,突出了她的劳动品质:“小环一向是影林村的活动分子。抗战开始,她才七八岁,就参加了儿童团。站岗放哨,带路侦察……比个男孩子还能干。那时候活跃在这一带的老十三团战士们,没有一个不知道她的,都说这闺女长大了有出息。果然,小环是个好样的。爹死得早,娘又没有能耐,就靠小环两只手纺线过日子。周围三里五里,谁不知道小环线子纺的好?又光又白,又匀又细。仿佛那线子不是从她的手里,而是从她的心里纺出来的。……小环是青抗先、妇救会的积极分子;特别是村剧团,更少不了她。小环天生的能唱歌,会演戏;她那条嗓子呵,可真是远近闻名。”[33]与之相比,初刊版只是交代了小环演戏方面的魅力:“小环是村剧团里的名演员,台柱子;新戏旧戏会得很多。特别是嗓子好,长的漂亮,远近闻名。……因为小环,影林的村剧团每年正月都要出村演戏。不论是请的人,看的人,都是为了她。要是小环不出场,散戏多晚人们也不走。”

初刊版里的小环“前史”是模糊的,这种处理方式已然彰显作者的叙事决断——抹去那一“封建统治加于其身的坏影响”。修订版却不愿意为之增加“否定性”的前史,反而尝试将她归入“新人”序列。应该说,初刊版里的小环形象叠合了两种关键特征,其一是区干部所描述的“拈花惹草”“浪荡”,其二是能演会唱,两者有关联但并不能完全重合。相比而言,前者的改写乃至“升华”难度极大,却可能更内在地关联于方纪一开始所关心的“反封建”问题。后者则更容易加以正面化。作者对于小环整个形象的改写,呈现出社会主义文学在回应批评时极易采用的“回撤”策略:用所谓好的“典型”特征来重构人物。问题在于,这些过于一般化的典型特征很可能会覆盖真正源于现实经验的表象——虽说这些表象并不能避免美学与叙事上的“瑕疵”。

小说似乎在暗示,会演戏的小环抛头露面,受到人们追捧,尤其吸引着村里青年人一起扎堆欢闹,是受到“封建思想”污名化的关键所在。初刊版的确也把小环放在了引力中心的位置,并没有把她单独“分配”给大群。换言之,小环的“魅力”使之远远溢出了一个婚恋故事的框架。小环演戏时的吸引力甚至让人感受到一种塞壬式的力量。在初刊版藏藏掖掖的叙事中,依稀可以体会出“矛盾”的复杂性。譬如,喜欢看小环演戏的肯定不止年轻人,但是村里乃至区里却将小环聚拢青年男女嬉闹视为“浪荡”。这里就有些缠绕。小环的问题似乎不在于其魅力本身而在于这种魅力的“过度”与“越界”。这也牵涉到,此种力量终究归属于谁,如何受到驯化、转化。

也正因如此,小环形象的提纯就必须克服此种暧昧的魅惑性。“这样一来,难免有了闲话。但是谁也抓不住把柄;除了看她和大群有点两样外,和谁都亲热。因此谁也想着她。”由此被删去。修订版还特意加上了:“因为这,难免就有人说长道短。但小环不在乎——‘随他说去,人的嘴还不是两张皮……’大群劝她注意点,她说:‘你还不知道我?’何永找他谈话,她说:‘我明白,何永同志,我政治积极生产好,爱唱歌算不了毛病!’土地平分开始的时候,她向大群表示:以后日子怎么样,要看这一回了……”[34]可以发现,就算是修订版,问题的关键也并不在于同大群之间未被捅破的情事,而是“爱唱歌”这一措辞背后隐伏的难题。因此方纪“自我批评”里所提及的“封建思想”妨碍“婚姻”自由也就落了空。只不过,修订版将小环之所以受到村里某些匿名“封建”头脑的诟病,归因于她喜爱聚众唱歌、谈天,也可以说是自发“组织”青年文娱活动。然而这样一来,那些“封建头脑”反而显得更加刻板,乃至明明了解小环政治好劳动好,却只盯住“聚众唱歌”一条,以及反感小环演戏“吸睛”。这种“抛光化”处理使整篇小说里的“封建思想”变得颇为浅薄乃至缺少逻辑。而从初刊版小环形象来看,她显然无法释然于村里关于她的“风评”。此种“不甘”状态也表明她无悔于自己的行为。

小说的第一个高潮来自选举贫农团委员。其中群像和小环两方面都有不小的改动。青年选举小环,但“同时发出一阵哄笑”被删去,改为“同时鼓起掌来”[35]。小环“眼睛愤怒的一闪一闪的看着人们”中的“愤怒”被删去。她“平静地说,像钢铁撞击一样明澈响亮”被改为“她那清脆响亮的声音,虽然带着抑制的颤抖,依然十分动听地在人们的笑声中响起来”[36]。其言辞也完全被重写。“我做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事?好玩,好闹,年青人,谁也免不了的!这是选举,不是看戏来了!有人选我,甭说我干不了,干了也不干!”被改为“大伙爱选我就选我,谁不选,有自个儿的民主,笑什么哩?这是选举,不是看戏来了!”这一大段言说后面又增写了一段:“婶子大娘们,你们可是看着我长的!我有什么不好,兴你们说,可别,别这样窝人呀!”[37]初刊版里青年们的哄笑无疑提示出一种不严肃性,一种对选举小环为委员的“剩余快感”。初刊版里小环的言说肯定了青年“好玩,好闹”,即对“快乐”的声张。修订版里的小环则不再肯定这些,而且比起初刊版更关心“群众”的反应,也可以说更加“合群”;并且她拥有了一种“抑制”情绪的能力,不再与“群众”对抗,至少是成功压抑了对抗的冲动。而从“群众”方面来说,初刊本里的暗示小环“作风”不正经并发出嘲讽之语(“谁有人家能干啊”“能团结住了人喽”)的妇女都是匿名的,而修订版则加上了一个有名有姓的形象——“我一看,说这话的是藏珍。村里有名的巧嘴媳妇,说起话来像鹦哥,专会刻薄人。她自己修了个好丈夫,可就看不起小环。”[38](此处“藏珍”显然是“藏针”的谐音)由此,讽刺小环的声音变得特殊化,乃至私怨化了。

分地完成后的动员参军,更是经历了彻底的改写。初刊版说的是“谁也没有报名”,叙述者因而抱怨:“人家别的村都快集合入伍了,就你们影林,这么落后!”[39]——也就是整个村子完不成任务。但修订版则把所有矛盾放在大群一个人身上:“只有大群不说话。大家看着他,做鬼脸。”——这就变成了一个“个人”问题。

初刊版的处理方式是支书何永阻止了支部大会批评大群,而找“我”商量,对我说出:“大群不动,就谁也不动。”这是引发批评家愤怒的关键点——因为大群是党员,他不做出表率匪夷所思;若竟至于此,则需要对之展开严厉批评。然而,方纪这种的“写法”或许有更深的考虑在。证据之一就是,在初刊版里,“我”明确站在“思想”层面质疑了何永对于“问题就在小环身上”的分析:“你把问题看得太简单了!一个女人,就能挡住青年们参军了?你把青年们的自觉性看得太低了,这不是女人问题,是思想问题!”然而何永却“低着头,笑眯眯的,不作声”。显然,何永不认同我要求再一次强化“思想教育”的做法,而这不正是批评家们一再强调的做法吗?

在这个意义上是否可以说,方纪触摸到了更加“在地”、更为“具体”的实践肌理?其实从整个“不连续的故事”系列来看,何永始终在用“事实”教育“我”这个下派干部。“我”认为“这是党内动员不够深入”,而何永则认为青年参军与否关乎小环,而小环的问题则关乎分地以后“消灭人们脑袋里的封建思想”。因此,小环的问题绝对不是一个特殊问题——这里缠绕了代际、性别与风俗多重要素。而“参军”这一政治时势要素确实更像是服务于“反封建”议题的“工具”。如下推断或许不算突兀:在逻辑关系上,方纪的叙事实际上分出了问题的“主次”。当然,小说在此呈现得特别迂回,甚至难说清晰。首当其冲的疑问就是为何“大群不动”?大群的真实动机究竟是什么?中肯地讲,大群的党员身份在此的确变得相当棘手,何永的态度也不能不说跳脱出了常规的政教逻辑乃至组织逻辑。其次,何永与小环的整个对话在初刊版里被做了省略处理,他究竟是承认并肯定了小环与大群之间的情感关系,还是许诺了对整个村子的舆论氛围进行适当的改造?可以想见,方纪之所以写得如此晦涩、含混,与他在饶阳下乡时所积累的原始素材或许颇有关系,至少其中夹缠了几重问题:翻身后青年的玩闹风气与小环式女性的实际存在(联想一下赵树理笔下的“三仙姑”),参军动员过程所遭遇到的实际困难(基层党员不做出表率实有可能),以及何永式基层领导者溢出“规范”的对应之法如何评价,等等。在这个意义上可以说,《让生活变得更美好罢》初刊版已经呈现了某种叙事上的缺陷乃至挫败,而在此基础上的修订却并未解决这一问题,更导致了某种遮蔽与转移。

修订版将影林村整体参军状况的落后改写为党员大群一人“犹豫”,也就将初刊版何永所陈述的“反封建”问题(主要表现为替小环“正名”),置换为大群与小环的“恋爱关系”是否得到承认的问题。如此一来,“反封建”无疑被窄化了。后续的参军、演讲等事件,就几乎被改写为一个十分“正确”却有些无聊的故事。注意,初刊版里,连民兵队长何立根一开始都不报名,修订版则写他第一个带头报名。不得不说,初刊版这么来写何立根也着实令人费解。如果何也不报名,他一开始带“我”去小环家“抓”青年的举动,就会使人物形不成统一的逻辑。一种比较冒险的解释只能是:何立根本身也潜藏着对于小环的喜爱。如此一来,批评者的“弗洛伊德主义”之说就不能算是完全的诛心之论了。或许可以这样来分析:初刊版确实蕴含着许多难以自圆其说的细节、场景,这些叙事上的矛盾最终表明,作者并没有真正找到整合其素材与问题的妥帖方式。然而,修订版的改动却并没有从初刊版的真正难题出发,而是整个重写了赵小环的性格以及动员参军的情节,近乎生成了另一篇小说。而我们的任务则是去追踪那最初的“问题”,那并未得到完全表述的对象。

 

1942年,方纪与黄人晓在延安

图片来源:《方纪文集》一

 

在初刊版中,何永与小环谈了什么虽不可知,但小说所呈现的逻辑还是隐约可见。小环“动”了起来以后,“差不多全村的青年妇女都动员起来了”——由青年女性来动员青年男子参军。而为何青年女性动了起来呢?何永的说辞一定起了作用。这说辞,就是“反封建”。何永或许道出了小环心里的症结,乃至给出了具体的应对思路。初刊版还有这么一段对何永的“赞美”值得注意。这种赞美符合于“不连续的故事”对何永的刻画逻辑:“只有何永,他掌握着全村人民的思想意志;他知道村里每一个人像知道自己的十个手指头一样。他懂得青年人的事情,他知道他们的要求和情绪;他不仅知道他们的政治觉悟,他也知道他们心里的秘密。当他和小环谈过话以后,他就坐在新农会里,用和善的笑眯眯的眼睛,看着青年们一个个走来,在报名参军的三联单内填上自己的名字。”叙述者的话透露了这样一种意味:政治动员工作的成功与否,需要深入群众的要求和情绪,需要掌握他们“心里的秘密”。何永的成功也表明小说叙事对于此种方式的赞同。

初刊版最后,何永隆重地推出小环,让叙事的“聚光灯”照在小环身上。方纪在此几乎激活了一种丁玲式的女性主义热情。何永说:“可是这个光荣首先是属于小环的”,而修订版何永的发言则在凸显“喜事”:平分土地是喜事,参军打蒋介石是喜事,走社会主义是喜事。小环与大群的婚事,以及全体青年积极参军的“喜”事嵌入其中。但相比于初刊版,修订版还是让人感觉少了一些什么。究竟是什么呢?初刊版里一处细节值得深味。关于小环最后出场时的装扮,修订版恰恰只删去了一样:“青罩褂底下露出深红色的棉袄边缘来。”正是那抹“深红色”蕴含着某种意味,指向着一种难抑的激情。这种激情在小环的演说里流淌出来:“我算什么?一枝花,浪荡女人,我往哪儿摆呀!”“有些干部们……都说我男女关系不正确,在村里制造淫乱风气!……我那些相好的都在这里,问问他们,谁跟我睡过觉!”“小环是这样大胆的,甚至凶狠的看着人们。”到了修订版里,小环的演说则变成了:“都说我男女关系不正确!归其实,除了大群,谁也不在我眼里,他老实,正派,能劳动,思想进步……为什么不许我爱他哩?新社会,兴这个了——自由恋爱;两厢情愿,这也算丢人的事?”[40]叙事将基本矛盾归为“为什么(封建思想)不许我(小环)爱他(大群)”,同修订版之前的论述已经无法一致,更不用说遮蔽了初刊版的论题了。显然,初刊版蕴藏着远比自由恋爱磅礴的力量。这一力量虽然暧昧,但并不必然低俗,反而关乎某类罕见的“翻身”议题:“爹死得早,娘没有能耐,日子过不上来,我除了拾柴禾打草,就不兴找一点乐趣了吗?我人穷命苦,难道心也得苦?苦一辈子,活着还有什么意思哩?”此处对于“乐趣”的陈述不可忽视。这才是“美好生活”中所内蕴的“欲力”,而不是被限制于婚恋、成家这些终究可以归于“制度”的东西。也可以说,小环在意的不仅是与大群的婚恋关系,更是一种集体性的“乐趣”,一种现有“规范”与政治言说无法完全承认进而加以描绘的生活形式。

在小说结尾处,显然根据批评者的意见(“我们应该鼓励她去积极参加本地的文娱活动,在这中间去不断学习不断进步,这样来创造自己的前途,而不应该让她去作十年八年以后被大群送去学习而变成名角的幻想”[41]),叙述者“我”鼓励小环的那句“你也许会变成个名角,到北京去演戏呢!”被改为“你也许当了劳动英雄呢……”[42]小环身上围绕“演戏”而产生的魅惑力被改写为更加常规化的劳动英雄畅想。但是批评家可能太当真了,而作者自己也不得不跟着“当真”。初刊版里还有一段小环听了我的话之后的神态描写:“她忽然大声的纵情的咯咯咯的笑起来了。笑得那么幸福,那么自信,同时两颊绯红,眼睛发亮……”小环未必将去北京当什么名角当真,这种咯咯咯的笑声确证的恰恰是此时此刻的解放感。

总的来看,小说集版用“劳动”重塑了小环的形象,抹除了她身上的“浪荡”色彩。同时将“反封建”的重心放在维护小环与大群的“自由恋爱”之上。参军事件中“落后者”则变成了放不下小环的大群一人。这一版可以说极大地弱化了小环与全村人的对峙关系,村支书何永本有的独特“治理”方法也没有了踪影。然而正如上文所说,方纪的“补救”留下了更多的问题,甚至造成了叙事逻辑上的混乱。

 

三 小环的“乐趣”诉求与另一重“反封建”

 

小说初刊版一开头,小环便跑来跟离开影林村半年的“我”诉说她的隐忧。这一笔不啻暗示,就算她与大群确定了关系,村里依旧怀疑她浪荡,有伤风化。这一未完全言明的维度才是《让生活变得更美好罢》“反封建”的真实所指。我们已然看到,在初刊版中,小环与青年们的嬉戏溢出了“自由恋爱”与规范“文娱”活动的框架,毋宁说更加接近新旧激烈转型过程中无法“定义”的“现场”:既为旧的乡村礼俗所不齿,也无法简单纳入当时的革命文化。不过,小环的公开言辞却奋力将此种经验与苦命女性“翻身”后追求“乐趣”结合起来。小说叙述无疑在此表露了自身的态度。从此线索出发,我们也就能够理解何永在其中的重要性,唯有这位懂得人心“秘密”的村支书能够承接住小环的诉求,并暗示出某种转化的可能性。何永所理解的“反封建”触及了“小环”的真实诉求,如此来看,这一“反封建”议题不仅蕴含着“破”也希冀着“立”,但是此处的“立”显然溢出了“自由恋爱”框架。“让生活”变得“美好”,也应该在这个层面上再加以考量。鉴于小环是演戏唱戏的好手,是拥有一种不可思议之魅惑力的女性,她便具有了直接撬动乡村基层感性生活乃至道德生活的能力。因此,毋宁说《让生活变得更美好罢》可以被看作一篇触及“土改”之后乡村礼俗变革的小说。初刊版时时点出乡村魅力女性的“名誉”、整个村庄的“风气”等,同时又将此一女性放在乡村基层文娱活动的中心位置,这可以说在提示我们:所谓“让生活变得更美好”,需要认真处理这一“劳动”之后、“劳动”之外的“世界”,需要形塑一种看待女性的品行、看待集体性娱乐的新眼光、新习惯。如此特殊的小环也就关系到一个颇为值得讨论的问题:作为乡村稀缺的审美“资源”(小环在肉身与技艺上都是“美”的),能演会唱的美丽女子究竟应该处于何种正义的“分配”机制当中。[43]出人意料的是,《让生活变得更美好罢》所打开的这一乡村礼俗变革思考,恰恰在1962年秋以后的中国文学领域找到了隔空呼应。在那一“社会主义教育”大潮中,一大批文艺工作者纷纷围绕乡村文娱活动展开书写,其中的焦点问题即:正当的演剧、戏曲与歌唱如何撬动乡村的“文化革命”,拥有表演才能的基层人才究竟是“走”还是“留”(究竟分配给基层还是往上输送),“移风易俗”如何落实在富有“乐趣”的闲暇生活当中等。[44]这不啻证明,初刊版更为缠绕繁复的表达捕捉住了更为要害的问题。方纪念兹在兹的更是一种和平生活的“常”而不是战争时代的“变”——虽然和平生活本身建立在革命之“变”的前提下,这一“常”的问题恰恰在1960年代社会主义生活中不断涌现出来。

 

吕永林:《销魂者考》,上海人民出版社2018年版

 

进言之,初刊版里赵小环的“作用”得到如此强调,恰恰暗藏着作者变革乡村生活形式与伦理形式的希冀——虽然这更多表现为一种尚显朦胧的叙事轨迹而并未构成更为有力的叙事强度。无论如何,初刊版的书写超越了“反封建”的一般含义而使之关联到了更为广阔的维度——涉及欲望表象、戏剧表象、伦理表象与政治表象的多重缠绕关系。而修订版则将反封建问题回收到自由恋爱之上,完全改变了初刊版更为繁复而深远的考虑,同时也使最后小环曝出封建思想难以一时改掉之隐忧,变得不可理解了。

在某种意义上可以说,《让生活变得更美好罢》叠合了两种“时间序列”:一是“动员参军”这一“土改”后的“时势”要素,二是小环对于“乐趣”的肯定以及她的魅力所引出的“移风易俗”问题。后者关乎漫长的阶级压迫以及感知层面的“翻身”进程。两种“时序”的叠合,正是小说初刊版就已然呈现“抵牾”的根源,更是其后续修订难以自洽的原因。方纪最终用个体男女之间的“自由恋爱”置换了更具“浪荡性”的男女聚众嬉闹,并且使“劳动”“压过”了“演戏”。此种改写确实使作品获得了看似“合规”的模样。但小环最终的“隐忧”却暴露出这一叙事修正无法彻底,难以“闭合”。方纪的“反封建”沉思也只能症候性地涌现出来。或许,我们更应重视的不只是这一修订的结果,而是这一修订行为本身,特别是作者不愿意放弃这一篇的举动本身。无须避讳,小环的形象里有着作者某种情感投射——一种根源于“五四”个体解放的情绪基调,但我们也不能断然判定这一形象追求快乐的呼声以及“集体”嬉戏现象没有经验的根据。“小环”形象最终拥有一种无法还原到任何一极的魅力。问题的关键在于,动员参军这一巨大的革命时势又为之加上了一重“挑战”。个体的解放、混合性的乡村变革经验、风俗的动荡与政策的运行,最终杂糅在了一起。这对作者以小说的“秩序”来整理“混沌”提出了根本挑战。这使得《让生活变得更美好罢》初刊版的叙事就已经呈现了“缺陷”,省略与含混屡现其中。但此篇作品真正的意义恰恰建立在此种“缺陷”与“挫败”之上。

 

结  语

 

通过辨析《让生活变得更美好罢》初刊版与小说集修订版之间的差异,可以发现“反封建”实则牵涉诸多值得讨论的面向:男女自由恋爱、乡村风俗及其治理、审美资源分配等。上述分析也指向了修订版乃至初刊版之“前”的那一“未成形”版本,指向那种无法完全进入叙事但却搅动叙事的“经验”。在这个意义上,可以说本篇作品从一开始就呈现出某种“挫败”。然而辩证的是,这种“挫败”却带来了研读革命文学的某项方法论启发。概言之,叙事上的“挫败”不应被读作一种简单的操作失误或单纯的主观局限,而是一种富有历史意义的形式挣扎与独特的显形方式。这种“显形”不仅关乎乡村固有的“封建”氛围与既有政治宣传话语之间的某条“裂隙”得到了表达:那种难以简单打发的“乐趣”措辞,那种由“乐趣”带出的新礼俗之思考,尤其关乎女性难以言说的魅力及其撬动乡村文娱生活的能力。同时,它也将何永这一基层乡村干部的形象推到前台——一种不仅掌握了政策也同时掌握“情感”之流的在地当家人。更值得一提的是,叙事的缺陷本身指向着造成这一缺陷的真实“形势”——一种真正的历史现场。无论是初刊本改变“写法”还是小说集版的“补救”,无论是作者“五四”新文学式运思的残留还是向“典型”靠拢的做法,都暗示着文学与现实之间繁复的连接方式,以及这一“连接”本身不可化约的意义。

因此,《让生活变得更美好罢》既有的缺陷、矛盾、含混以及后续修订版的“规范性”解决具有了独特的认知意义。叙事上的“挣扎”帮助我们指认出了那些潜在的经验环节及其阐释潜力。如此来看,打开革命文学固有的“挫败”性构造,正是理解此种文学真正意义的开端。

 


朱羽

  上海大学文学院

200444


 

(本文刊于《中国现代文学研究丛刊》2024年第7期)


注 释

[1]值得一提的是,方纪《让生活变得更美好罢》还有一个更早的修订版,收录于文化工作社1950年出版的《不连续的故事》小说集。此版体现出方纪对于最初一轮批评的及时回应,一些关键改动(如凸显小环的劳动者特征、大群一人犹豫于参军)已然呈现。但鉴于1957年小说集版体现出更为后设、更加确定的修改思路,因此本文选择对读初刊版与1957年小说集版。本文所说的“小说集版”皆指
1957年版。

[2]《人民文学》编辑部:《文艺整风学习和我们的编辑工作》,《文艺报》1952年第2号(总第55期)。

[3]参看方纪《新的起点——回顾延安文艺座谈会前后》,《方纪文集》四,百花文艺出版社1985年版,第291~294页。

[4]值得一提的是,新近研究追踪到了“萧也牧批判”背后革命文艺势力间的矛盾,即源于延安解放区主流文艺界与“晋察冀文人群体”(萧也牧、秦兆阳、孙犁等皆在内)之间的抵牾。此项研究亦暗示后者尝试过有别于“主流”的文学追求与形式探索。参看袁洪权《〈我们夫妇之间〉批判的文史探考——纪念萧也牧诞辰一百周年》,《中国现代文学研究丛刊》2018年第11期。

[5]参看《人民日报》社论《应当重视电影“武训传”的讨论》,《人民日报》1951年5月20日。

[6]这一系列作品即《一个人怎样会变得聪明起来》(“不连续的故事”第一篇,文末自注1949年9月29日)、《仇恨和解了》(第二篇,刊于《天津日报》1949年10月21日,文末自注:1949年10月14日)、《懒人不是生就的》(第三篇,文末自注:1949年11月—1950年1月)、《“人心是块坏肉”吗》(第四篇,刊于《天津日报》1950年2月3日,文末自注:1950年1月20日)、《让生活变得更美好罢》(第五篇,刊于《人民文学》1950年第1卷第5期,3月出版,文末自注:1950年2月10日,曾于1950年6月以及1956年3月反复修改过)。参见王树人编写《方纪著作年表》,《方纪文集》四,第299~300页。

[7]《人民文学》编辑部:《关于〈让生活变得更美好罢〉》,《人民文学》1950年第2卷第1期。

[8]方纪:《让生活变得更美好罢》,《人民文学》1950年第1卷第5期。

[9]方纪:《不连续的故事(小说集)》,作家出版社1957年版,第82页。

[10]方纪:《不连续的故事(小说集)》,作家出版社1957年版,第81页。

[11]参看杨豪《社会流动视域下的土地改革再探讨——以冀中解放区为中心的考察》,《人文杂志》2019年第6期。

[12]方纪:《我的检讨》,《人民文学》1950年第2卷第2期。

[13] “那时三仙姑才十五岁,刚刚嫁给于福,是前后庄上第一个俊俏媳妇。于福是个老实后生,不多说一句话,只会在地里死受。于福的娘早死了,只有个爹,父子两个一上了地,家里就只留下新媳妇一个人。村里的年轻人们觉着新媳妇太孤单,就慢慢自动地来跟新媳妇作伴,不几天就集合了一大群,每天嘻嘻哈哈,十分红火。”见赵树理《小二黑结婚》,董大中主编:《赵树理全集》1,北岳文艺出版社2018年版,第149页。

[14]郝彤:“读者来信”,《从一篇小说看文艺创作中的一种倾向》,《人民文学》1950年第2卷第1期。

[15]齐谷:《评〈让生活变得更美好罢〉》,《人民文学》1950年第2卷第1期。

[16][17]《人民园地》编辑部:“回信”,《从一篇小说看文艺创作中的一种倾向》,《人民文学》1950年第2卷第1期。

[18]齐谷:《评〈让生活变得更美好罢〉》,《人民文学》1950年第2卷第1期。

[19]方纪:《我的检讨》,《人民文学》1950年第2卷第2期。

[20][22][23][24]方纪:《不连续的故事(小说集)》,第147、149、149、150页。

[21]方纪:《让生活变得更美好罢》,《人民文学》1950年第1卷第5期。以下出自此版引文不再注明。

[25][26][27][28]方纪:《不连续的故事(小说集)》,第150、150、151、151页。

[29][30][31]方纪:《不连续的故事(小说集)》,第151、151、152页。

[32][33]方纪:《不连续的故事(小说集)》,第153、153页。

[34]方纪:《不连续的故事(小说集)》,第154页。

[35][36][37][38][39]方纪:《不连续的故事(小说集)》,第154、155、155、154、156页。

[40]方纪如此来书写小环的陈词,或许与此位作家的心性不无关系。根据1944年起就因同在延安《解放日报》工作而结识方纪的冯牧回忆,方身上的“才子气”是明显的,“知识分子习气”始终存在。耿传明也指出过,延安时期的方纪在某些看法上颇为赞同萧军,即比较偏向于文艺与“政治”的“分立”,并进而总结出方纪的文学书写有一种不满于独白的单一话语而让“他者”显形说话的倾向。参看冯牧为《方纪文集》所写的“前记”,《方纪文集》一,百花文艺出版社1985年版;耿传明《文学与政治的耦合——方纪小说的“他者”书写》,《东方论坛》2020年第3期。当然,此处的要义不是回到“文艺”与“政治”的新一轮对立,而是体贴地理解身处革命大势中的文艺工作者的任何“书写”与“政治”之间总有一种既同一又有差异的关系。方纪:《不连续的故事(小说集)》,第162~163页。

[41]齐谷:《评〈让生活变得更美好罢〉》,《人民文学》1950年第2卷第1期。

[42]方纪:《不连续的故事(小说集)》,第164页。

[43]关于“审美”分配所牵涉的社会等级及其问题,可参看吕永林《销魂者考》一书的“审美的暴政”一章,见吕永林《销魂者考》,上海人民出版社2018年版。

[44]这些文本包括但不限于:草章《小里庄闹戏》(《火花》1962年9月号),韦君宜《月夜清歌》(《北京文艺》1962年10月号),萧也牧《小兰和她的伙伴》(《奔流》1964年4月号),孙谦《演戏的故事》(《火花》1964年9月号),周立波《胡桂花》(作于1965年,最初未发表,后收录于《周立波短篇小说选》,中国青年出版社1979年版)。感谢我的硕士生孙洛熙提供相关线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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