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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当代文学经典必读】女人和狐狸的一个上午
[ 作者:秦岭] 来源: [ ]

要说日子是个啥,其实就是个水。一滴水,也是日子的影子,从家家户户的日常对话里就听出来了。

  女人:水,挑回来了吗?

  男人:挑来了。

  女人:倒缸里了吗?

  男人:倒缸里了。

  女人:炉香续了吗?

  男人:续了。

  坝子凌晨五点就出门找水了,挑着满天星斗。女人等男人,等,等,等来了两束光,把昏暗的屋子戳了两个贼亮的窟窿。绝不是晨曦,厚实的挡风帘把早晨困在屋外。两束光平地而生,幽幽的,戳人。世界在这个早晨像是被吓跑了,静!恐惧不由分说漫上来,幽灵一样包抄了女人。女人一个寒战,又一个。眼前的一切像陷阱一样险象环生,她忘记了口干舌燥,忽略了干裂结痂的嘴唇带来的痛。

  闪了一下,微亮。是两束光对接了水缸表层光滑的釉子,如流星,一瞬。

  女人这才察觉,水缸前香炉里的那炷香早已咽气,火星子逃之夭夭。男人临出门还千叮咛万嘱咐过,身子再累赘,也要连根拔起,莫忘续香。女人一个盹儿,又一个盹儿,光梦娃儿出世了,炉香却走到了生命的尽头。家家户户孝敬水龙王的香,万不能断火的。没人见过真正的水龙王,但人人见过水。水是个啥?不就是从几里外、十几里外的枯井里、泉眼里、崖缝儿里挤出来又被活物争抢的稠泥浆嘛。

光是从门洞子里进来的,不是射,是飘,像魔鬼的手挑着两盏柔弱如风的小灯笼。女人本能地用被子捂紧了身子,准确地说是保护性地圈紧了高高隆起的肚子。她把身子斜倚在土墙上,惊恐绑架了全身的神经,两脚趾紧紧扣住干硬的炕席。娃儿像是从沉睡中骤然惊醒,在羊水的港湾里气冲牛斗。女人的肚皮像个装了野兔的编织袋,再蹬踹一番,准要绽线的。

女人听到自己喉咙里的呻吟:老天爷呀!

  一个破脸盆旋风般闪入女人的脑海。此刻的破脸盆一定警觉地守候在屋外的窗台上,像恪尽职守的哨兵一样期待女人的召唤。那是她和隔壁接生婆的约定。只要敲得破脸盆吼叫起来,接生婆就会应声而至。这是坝子教给她的法子。接生婆耳背,却能辨得刮锅底儿、敲破盆、驴叫的声响。坝子吓唬过她,怀娃儿的女人,不能穷着嗓子吼,会废了肚子里的娃儿。

  两束光显然捕捉到了女人的意图,却丝毫没有退却的意思。门洞不大,充其量也就碗口大的量,平日里用薅草闷着,就怕被老鼠当成凛然进出的城门。女人的目光和两束光对峙着。女人开始揽着被子悄然行动,是挪动,目标——窗外的破脸盆。

  两束光敏锐地从对峙中撕扯开来。女人发现,对方又盯上了她身上的被子,不!是肚子,一定是肚子。这是个太危险的信号,女人下意识地停止了挪动,颤抖的手指在肚皮上敲鼓,像风中的雨点儿。

  天哪!我的天爷!女人听见喉咙里的尖叫,怎么会盯住我的肚子呢?

  约莫二十分钟后,一段啥东西像是被两束光拖曳了进来,显然,另一段被门洞毫不留情地横截在屋外。啊啊!真是活见鬼了。

  女人疯了似的钻出被窝儿,刷地拉开窗帘。——首先登台亮相的应该是破脸盆,它是第一视野中的主角儿——可是……破脸盆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束花儿——一束杜鹃花,一束谷雨时节盛开的杜鹃花。天哪!怎么可能呢?坝子简直是想当爸爸想傻了,这样的浪漫只在谈对象时才有过:两人躲在山洼里拉手手,坝子给她乌黑的秀发上插满杜鹃花……破脸盆是救命的盆,花儿能救命吗?女人顾不上责备男人,心,吊在嗓子眼儿打秋千。

  晨曦像风一样卷进来,热吻屋子的边边角角。通亮了。水缸变成了真正的主角儿,登台了,唱戏了,光彩照人,它唱它自己,它就是一口缸。它开口那么大,顶得了十几个碗口,它嗓子发干,唱得一言不发。

  缸有一米半高,这是陇原人家必备的大水缸。缸和水,古来的冤家。驮水,挑水,抬水,五六趟七八趟,缸就是不情愿满。女人的肚子六个月的时候,显大,肚皮儿绷得紧,愈发丝滑细腻,像水缸的釉子,聚敛了明丽的柔光,环绕着肚皮儿游走。有事没事,坝子都要一遍遍地摸,一遍遍地吻,说,缸总是满不了,但你的肚子满了。女人懂坝子的意思,说啥呢?老天爷旱得真不要脸,早上还看到山洼里有锅底那么大的一眼水,待回头挑了担子追去,早被人先下手为强了。人抢水,野物也抢。有次,女人和坝子披着星星钻进麻子沟找水,离泉眼还有几十米呢,驴蹄子却像生了根,死活不挪步。坝子朝女人耳语,快!快回!

  女人不解,为啥?

  少啰嗦,回!坝子催。

  那晚的月光下,坝子的一张脸像绷紧的干树皮,汗珠子像豆子一样爬满脑门。他悄声说,想想水芸,就晓得了。水芸是村里的一个丫头,有次在一个泉眼儿旁等水。两个时辰,水才有了影儿。瓢还没有够着水呢,耳后传来一声苍老的轻唤,分明又有找水的来了。水芸一回头,喉咙就被一个既软乎乎、又硬邦邦的东西顶上了。软乎乎的是狼唇,硬邦邦的是狼牙。五六只嗓子冒烟的恶狼并没有咬断水芸的喉咙,它们喝干了泉水,集体朝村子方向嗥叫。

  村里人攥着家伙赶到,发现魂不附体的水芸像一摊烂泥儿,却完整无损。水芸家水缸旁的香炉里,一炷香变成了两炷香,一敬水龙王,二敬狼。

  此刻,自家的香炉无声无息,像一只瞎眼。

  女人心里骂自己:美泉啊美泉,不是香炉瞎眼,是你瞎眼了啊!

  香,在头顶的炕柜抽屉里整装待发,女人伸手可及。香在,胆儿没在。

  两束光迅速被晨光湮没,变成了一双弯弯的眼睛。

  居然是一只狐狸,真的!是狐狸。

  ——狐狸,它,它要干啥?它到底要干啥?女人又缩进被窝。

  光天化日并没有妨碍狐狸的行动,身子在艰难地扭动、挣扎。钻入屋子的上半身像兰州拉面一样被抻得老长,像哈哈镜里的幻物。狐狸突然闭了眼,嘴巴闷成了一条窄缝儿,显然在积蓄新一轮力量……。随着一声痛苦的、绝望的呻吟,整个身子像是被弹射进来,一松一紧,强大的惯性甩了它三个滚儿。高度的警惕让它迅速稳住了重心,目光布满人类从狐狸身上演绎而来的一个词:狐疑。倏然,目光又变得像棉花一样,柔柔的,瞄上了窗台的杜鹃花,这一瞄,瞄得别有意味,瞳仁里活跃着一种欣慰和狡黠的光亮。目光收转,再次盯住了女人的肚子。

  在这样一个上午,狐狸的另一显著特征超越了其他特征的全部——肚子隆得扎眼,像个横挂在身下的背篓,八个乳头鼓鼓的,在绒毛的草原上探头探脑。女人下意识地摸了摸自己的乳房。孕期的女人,乳房是秋风吹饱了的麻袋,是一个女人的五谷丰登。女人晓得,母狐肚子里一次会窝五六个狐娃儿,人不行,比如自己,充其量一个娃儿。女人是怀胎十月,而狐狸怀胎才两个月左右。

  母狐的目光,像传说中的定身术,让女人僵成了一口缸。

  女人心中有数,母狐有一万个理由复仇,尖山一带的狐狸都晓得她是坝子的女人。坝子到底捕杀了多少狐狸,出售了多少狐狸皮,女人记不清了。高中毕业后,懂世事了,才晓得作为女人的活法,可以这样也可以那样。有个奢望,将来有钱了,像城里女人一样穿上漂亮的狐皮大衣,那才叫女人哩。晚上打开电视,皮草广告云蒸霞蔚,美丽的女明星身上穿的,头上戴的,脖子上系的,手里拎的,多是狐皮制品,雍容华贵,仪态万千,光彩照人。坝子给她讲过一个常识,狐狸品种包括银狐、十字狐、水晶狐、蓝狐、红狐、白狐……多了!狐狸皮是裘皮中的软黄金,被誉为世界三大裘皮支柱产业之一。坝子后来满足了她的心愿,花上万元买了一件狐皮大衣。在村里不好意思招摇,进城时才风光一回。日子的蓝图早已绘就,将来在城里买了楼房,穿的,戴的,系的,拎的,全狐皮化。女明星是人,她也是;城里女人是女人,乡下女人也是。

  狐狸撞上坝子,就注定了妻离子散,家破人亡。狐狸有野洼里突袭田鼠、兔子、青蛙、小鸟的绝活儿,从来没听说攻击过两条腿的人。即便对坝子有不共戴天的仇恨,也只能闻风而逃。躲开坝子的飞刀、套索、毒饵和陷阱,才是狐狸们的幸运和造化,更是它们毕生的胜利。

  坝子早年在伏羲庙磕过头,一磕两磕,心就善得一塌糊涂,简直到了扫地恐伤蝼蚁命的地步。如果不是南下打工野了心,断不忍朝狐狸下手。结婚后的坝子,在广州、深圳当过保安,送过快递,吃过喝过落不下几个银子,后来发现皮草生意火得邪乎,就想到了故乡大山里的野生狐狸,并很快在一家豪华的野生餐馆学会了攥刀子,远走河西走廊练就了捕杀狐狸的十八般武艺。他习惯了狐狸的死亡,习惯了活剥狐狸皮时刺耳的噪音,习惯了血腥。狐狸遇袭时,尾腺施放出来的狐臊往往让袭击者晕头转向,退避三舍,但坝子不会,坝子适应狐臊就像适应了自己的女人。

  坝子处理狐狸皮的技术后来变得炉火纯青,每捕获一只狐狸,就在村口的崖畔下挑裆、剥皮、刮油、剪修、洗皮。坝子告诉女人,狐狸比人精一百倍,万不能在院子里处理的。为了防止报复,家里从来没有养过鸡。坝子活剥狐狸皮时,决不让她近身。男人杀气重,鬼见愁,女人性子绵,说不定会遭狐狸暗算的。他有个弟兄剥皮的路数很臭,非得在院子里动手,后来外出打工,狐狸隔三岔五窜进门,不仅咬断了娃儿的脚丫子,还在厨房、水缸里排臊撒尿,熏得老婆娃娃永无宁日。

两月前的一次,女人腆着八个月的肚子靠近了崖畔。那是早春的一个午后。这个季节的公狐、母狐该恋爱的恋爱,该做爱的做爱,该怀娃的怀娃,毛色旺盛,皮板坚韧。人一年四季都要换衣服,夏着单,冬裹暖,狐狸也一样,春季初暖,浑身开始脱;,到三伏天,浑身的毛基本脱完,而新的针毛和绒毛也开始生长;仲秋时分,又长又厚的被毛已覆盖全身;年前年后,优质的被毛能让捕猎者双目喷血。这是坝子捕杀狐狸的黄金期,坝子和他手里的刀、剪、钳一起疯了。阳光肃静。女人偷偷躲在一棵干瘪的洋槐树背后。坝子正处理一只尚在喘息中的狐狸。这是一只壮硕的红狐,棕褐色的针毛密而厚,像小麦扬花时清波潋滟的细浪,一层层麦芒涌动着生命的盼望,在欢呼火热的夏天,在朝着银镰、连枷、簸箕、场院歌唱。但这不是夏天,是料峭的早春。崖畔上钉着两个坚硬的木楔,木楔上悬挂着两个弯曲的铁钩子。

女人用手紧紧捂住嘴巴,她担心自己会失控,会喊叫。

坝子嘴上叼了一支奔马牌香烟。剪刀换成刮刀,两手左右开弓,上下翻飞。女人这才辨清,是一只公狐狸。最终,一张完整无缺的狐狸皮,彻底离开了朝夕相处的肉体。

妈呀!女人的惊叫刺穿了旷野,像一口水缸突然遭到重击。

  坝子转身,满脸杀气,眼睛喷火。他瞪了她一眼,蹲身,马步,扬手,嗖!一道白光,飞向灌木丛,那是一大片尚未到花期的杜鹃。

  杜鹃丛里传来一声惨叫。是狐狸,是另一只狐狸的声音。

  一只前额中刀的狐狸,挣扎着窜出来,差点扑倒在女人脚下。女人吓得后退几步。狐狸踉踉跄跄地朝坡下逃窜。

  坝子挥起第二把刀……

  坝子——女人紧紧地抱住坝子的腰,别,别杀它了。

  坝子的手垂下了,叹口气:这第二把刀飞出去,必中后臀,狐狸准栽倒,但皮板一前一后多两个口子,价格也就打折扣了。

  女人说,我好怕!

  坝子气恼地推了她一把,不让你来,你偏要来,损了我一把好刀。

  女人说,跑了的那只,是这只狐狸的女人吧。

  男人说,那当然,交配期的狐狸,最怕失去自己的男人。我早就估摸着它潜伏在那里。本来想把它们活剥了,但是让你搅局了。

  坝子,我一辈子都不穿皮草了。女人抽抽搭搭。

  肚子九个月的一天,女人独自去崖畔后的小道上遛弯。漫山遍野的杜鹃花次第绽放,香气悠悠。女人贪婪地做了几个深呼吸,肚里的娃儿一定感受到人间的香气了,佛一样极安稳。她想采一朵杜鹃花插在头上,怕人家见了笑话。返回的路上,哈,路中央居然有一束,猜透她心思似的傲放着。

  男人一本正经地说,不定是被你救的狐狸献给你的哩。

女人说,你又贫了,谁信啊?你脑子里除了狐狸,还有啥?

 

  水缸岿然不动。母狐却动了,朝缸。

  母狐的眼睛妩媚地眨了一下,总忘不了朝杜鹃花瞄一瞄,似乎在考察女人的反应。

  阳光飘飘洒洒,给狐狸披上了一层神秘的袈裟。狐狸的眼睛漫上了一层湿气,湿气很快凝结成一种晶莹,是眼泪,一滴,两滴,三滴。女人听到自己的胸腔里狂风大作,心儿像一个千疮百孔的铃铛,跳着,响着,像要掉进被窝里。没想到母狐会流泪,母狐的泪,是为了诱使她上当吗?狐狸的聪明她是领教过的,有次坝子在玉米地旁挖陷阱,却仅仅收获了一只麂子。狐狸早就对坝子的行踪了如指掌。坝子挖陷阱的时候,狐狸会设伏四周,他一离开,狐狸立即在陷阱周围释放出臊味儿,暗示途经此地的同胞。

  她发现,母狐的额头,有一块疤。

  真的是一块疤,真的!

  除了七窍,这是母狐脑袋上唯一没有被绒毛覆盖的部分。

  女人怔怔的,泪,唰地就下来了。她的手摸到肚子上某个鼓起的部位,那里也许是娃儿狂躁的拳头。她内心在问娃:娃儿啊娃儿,你要干啥呢?你不晓得人间在发生啥,妈妈好紧张,紧张死了。

  水缸里仅剩半尺高的水。水缸里的水无论派啥用场,都不能亮底儿,哪怕只剩下几碗。渴死也不能让缸干了,这是祖祖辈辈传下来的规矩。干缸,那是天塌了,地陷了,是日子没过了。

母狐再次勾了脑袋,脖子像弹簧一样压缩进肩胛处。屁股努力下蹲,前腿后弯,背部隆成一张蓄势待发的弓。它猛地向缸口一窜——平时,这对母狐来说应该是个轻而易举的动作,而此刻,母狐重重地摔了下来,眼看肚子要撞地,它迅即借助后腿单薄的支撑,玩命地一旋身,把不幸留给了后背。扑通一声,这是脊椎骨与大地撞击的声音。一种近似于碎裂的破坏力,撕裂了阳光和空气,同时撕裂了母狐的惨叫。

母狐仰面朝天,女人也叫了,像是喉咙里撕开了一条口子,裹挟着生命的血腥。它尝试了几次才翻过身来,扫了一眼女人,扫了一眼杜鹃花,朝缸口发起第二轮冲锋。这是一次生命的冲锋,一次不计后果的赌博,一次身体里负载着五六个狐娃儿的惊天冒险。它跃起来,像疯女人一样跃起来。前爪刚刚够着缸口,巨大的惯性摧毁了它的自控力,眼看就要栽进缸里,慌乱中它撇开两条粗短的前腿,左右爪吸住了水缸的内外壁,腰部釜底抽薪地一弓,硬是把半截身子凌空举了起来,这才以一种危险的蹲姿,在缸口勉强锁定。

  女人的目光从干燥的空气中穿越而过,牢牢钉住了母狐的身子。

  母狐以女人死活也想不到的动作——用舌头轻轻舔了舔肚子,然后,把硕大的尾巴从缸口探下去,探下去。缸太深了,尾梢显然够不着水面,它尝试着把下半身斜倚进去,悬空的重心使它的前爪玩了命。成功了,尾梢显然蘸了水。它努力把身子回正,尾梢与嘴巴相向靠近,整个身子奇迹般地在缸口筑成了一个完美的圆。窄小、单薄的舌头,有滋有味地吸吮着尾梢的水分,一下,又一下

  母狐不停地把尾巴探下去,每次,像极了火中取栗。

  日头已经升高,过墙了,上树了,屋子鲜亮地像过了水。日头像一只温情的眼睛,注视着屋里的一切。

  女人发现,刚才还蓬蓬松松的针毛,此刻紧紧地贴在骨骼突兀的躯体上。那是汗,真的是汗。女人没见过狐狸出汗的样子,简直就像从水里捞出来似的。母狐转过脑袋,汗水浸透了的一张脸,像瘦下去的一轮月亮。也许是喝够了,不!也许是喝好了,不!也许是刚够解渴。两只眼睛被水气拂洗得格外明亮,眸子楚楚动人,照得见女人,照得见缸。

  母狐再次调整重心,显然不准备选择一跃而下,而是试图沿着缸身溜下来。溜下来同样需要勇气。爪子举棋不定,脑袋左右徘徊,尾巴迟疑不决。

  女人轻轻掀开被子,轻轻,轻轻……

  但就是这个动作,却在母狐那里产生了巨大的不安。

  女人只好收住了自己。她焦灼,慌乱,不晓得怎样向母狐表达援助的本意。她尝试和母狐对话。我……我是想帮你的。你晓得不?你这么聪明的人——不,这么聪明的狐狸,难到真的累糊涂了吗?

  母狐停止了一切努力,耳朵竖起。目光由不安变成了惊惧,四条严重超负荷的腿开始发抖,身子一摇三晃。

女人也冒汗了。即便是扑上去,她能把它抱下来吗?平时,她能抱起一头猪,扛起一麻袋玉米,但如今……女人再一次想到破脸盆,破脸盆一定是莫名其妙地掉倒墙根了。对,把它拎回来,敲响,但她再次否决了这个战略。她不可能说服接生婆,母狐经不住劈头盖脸的铁锨

女人的视野里突然一片空白,仿佛整个世界瞬间蒸发,狐狸突然没影儿了。紧接着一声惨叫,一声扑通——就剩了一口缸,一如既往圆张着大口,朝天。

  妈呀!女人失声了,翻滚下炕,顾不得拎裤腰带,磕绊着,跌跌撞撞,扑向水缸。

母狐是一个倒栽葱栽进缸里的,半尺高的水骤然膨胀到二尺高。水面上,尾毛像散开的满天云霞。两只后爪从尾毛里挣脱出来,无望地抽搐,像两条绽了线的笤帚疙瘩。

女人哗啦一声拉开门,裤子掉到了脚踝,雪白的屁股、双腿把陌生的阳光撞得东倒西歪,她顾不上崖畔上会有过路男人的眼睛,想冲出屋找破脸盆,又迟疑了。她贴紧缸身,能感觉到彻骨的冰凉给肚子带来的强烈刺激。肚子疼了,有些痉挛,娃儿一定是伤着了、恼火了、盛怒了,朝她拼命呢。她顾不了自己的娃儿,朝缸内勾下身子,使劲勾下身子,她让一双手穿越尾毛。她首先想把母狐的脑袋翻上来,那里有母狐的脸,有那双眼睛,有坝子的飞刀留在那里的疤。

  劳而无功,阻隔她的是大肚子的层峦叠嶂。心慌了,失神了。智慧在最紧要的关头激活了女人,她立即收手,蹬掉裤子的拌索。转身,拎来木头板凳,死死贴紧缸腰,不假思索地踩了上去。高度立即消解了她探摸的难度,摸着狐狸的脑袋了。她的脸几乎贴着了水面,能闻到母狐尾毛清爽的气息。是的,是清爽。女人这才回过味来,母狐从进屋的第一时间起,就从来没有释放过那种臭名昭著的异味儿,即便在它警惕性最高的时候。

  女人使劲往上拽,拽,拽……母狐的脑袋终于翻卷过来。

  母狐的前爪显然找到了支点,整个脑袋挣出了水面。眼珠子圆溜溜的,鼓满了水。目光瞄住了女人的眼睛,这眼神,女人熟透了,是瞄准杜鹃花的那种。自己不是杜鹃花,真正的杜鹃花在窗台呢。母狐嘴巴大张,剧烈的咳嗽把要命的水喷了出来,糊了女人一脸。但母狐的身子仍然折叠着,死神和肚子里的狐娃儿同时向它排山倒海。

你别担心,这世上,有我呢,听话!女人对母狐说,又像是给自己打气。她紧紧地抱住母狐的脑袋,像抱着分娩的婴儿,千方百计逃离人间的废墟……

坝子是快中午时才回来的,挑着一担稠泥水。推开院门,老远就看到屋子门开着,水缸上高高叉开两条雪白雪白的、修长修长的东西,像个美丽的V形几何体,那种耀眼的白,与水缸釉子的透亮融为一体,像水粉画里的雪景。嘿嘿,一定又是女人给他布置的一个啥惊喜,他情不自禁地叫了一声,美泉,水来了。

  没有反应。阳光和空气安静得像那口缸,一动不动。

  哐啷一声响。男人一个趔趄,差点甩了担子,有几滴水漾了出来。是踩着大门口的破脸盆了。男人恼死了,这个臭婆娘,都啥时候了,还敢给我玩这个悬,不要命了。目光下意识地移向窗口,愣神了!一束杜鹃花,灿灿的,吐露芬芳。

  日头偏西,一群吃了豹子胆的狐狸填补了山梁的空旷。狐狸们一字儿排开,肃立,在蓝天的背景下,构成一个个史无前例的剪影。这是尖山村的一场葬礼,全村人倾巢出动,却不见儿孙哭棺,不见纸钱丧棒,不见招魂幡。几个壮汉抬着一个上等柏木箱子——不是棺材。走在最前面的抬箱人是坝子。那天村里并没死人,谁也不愿提及箱子里的死者姓甚名谁。抬箱人都纳闷,他们分明闻到了一种奇异的清香,是箱子里弥散开来的,清幽,纯正。有人认为是柏香的变种,有人认为不是。坝子一言不发。

  真正死人是几天以后的事情,一度昏迷的女人死于难产。山里人都传,说是女人临死前有过回光返照,迷瞪瞪地和男人进行了不到半分钟的对话。

  女人:水,挑回来了吗?

  男人:挑来了。

  女人:倒缸里了吗?

  男人:倒缸里了。

  女人:炉香续了吗?

  男人:续了。

 

 

 

原载《人民文学》2014年第9期,后收录于中国现代文学馆经典书系之《中国当代文学经典必读》

 

作者简介:                      

秦岭原名何彦杰,甘肃天水人。1985年开始发表作品,著有长篇小说《九十里铺》,中篇小说集《绣花鞋垫》,中短篇小说集《红蜻蜓》等,共出版文学作品五部。中篇小说《绣花鞋垫》荣登2003年下半年中国小说排行榜。短篇小说《碎裂在2005年的瓦片》获梁斌文学奖,另两次获天津市文化杯中篇小说一等奖。2002年被评为天津市文学新星,2006年被评为天津市百名职工艺术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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