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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当代文学经典必读】大师
[ 作者:双雪涛(作者)张元珂(点评)] 来源: [ ]

那时我还小,十五岁,可是个子不小,瘦高,学校发下来的校服大都长短正好,只是实在太宽阔,穿在身上即使扣上所有扣子,拉上能拉的拉链,还是四处漏风,风起时走在路上,像只气球。所有见过我的人,都说我长的像父亲:“嘿,这小子和他爹一模一样,你瞧瞧,连痦子都一模一样。”尤其遇见老街坊,更要指着我说:“你看这小子,和他爹小时候一样,也背着个小板凳。”确是如此,我和父亲都有一颗痦子长在眉毛尾处,上面还有一根黑毛。父亲也黑瘦,除去皱纹,几乎和我一样,我们二人于是都得了“黑毛”的绰号,不同的是,他的绰号是在青年时叫起,而我的,是从城市的街边流传。

正因为身材一样,所以父亲能穿我的衣服。

母亲在我十岁的时候走了,哪里去了不知道,只是突然走了,此事在父亲心里究竟分量几何,他并不多说,我没哭,也没问过。一次父亲醉了酒,把我叫到近前,给我倒上一杯,说:“喝点?”我说:“喝点。”父亲又从兜里摸出半根烟递过,我摆摆手没接,喝了一口酒,夹进一口豆腐,慢慢嚼。豆腐哪禁得住嚼,两口就碎在嘴里,只好咽下,举着筷子喝酒。菜实在太少,不好意思再夹了。就这么安静地喝到半夜,父亲突然说:“你妈走的时候连家都没收拾。”我说:“哦?”他说:“早上吃过的饭碗还摆在桌子上,菜都凝了,你说这是怎么回事儿?”我说:“我不知道。”他点点头,把筷子搁在桌子上,看着我说:“无论什么时候,用过的东西不能扔在那,尿完尿要把裤门拉上,下完棋的棋盘要给人家收拾好,人这东西,不用什么文化,就这么点道理,能记住吗?”我说:“记住了。”那时头已经发晕,父亲眉间的那根黑毛已经看不真切,恐怕一打嗝豆腐和酒就要倾在桌上,所以话尽量简短,说完赶快把嘴闭上。父亲说:“儿子,睡吧,桌子我收拾。”于是我扶着桌子进屋躺下,父亲久久没来,我只听见他的打火机啪啪地响着,好像扭动指节的声音。然后我睡着了。

父亲原是拖拉机工厂的工人,负责看仓库,所以虽是工人的编制,其实并没有在生产线上做工,而是每天在仓库待着,和各种拖拉机的零件待在一起。所谓仓库管理员,工资也比别人低,又没个伴,没人愿意去,就让父亲去,知他在工作上是没有怨言的人。说白了,仓库管理员是锁的一种,和真正的锁不同的是,父亲能够活动,手里还有账本,进进出出的零件都记在本儿上,下班的时候用大锁把仓库锁住,蹬着自行车回家。工厂在城市的南面,一条河的旁边,据说有一年水涨了起来,一直涨到工厂的门前,工人们呼喊着背着麻袋冲出厂房,水已经退了,留下几处淤泥,据说还有人抓了一条搁浅的鱼回去,晚上炖了,几个人打过扑克,喝了鱼汤。父亲的仓库在城市的北面,事实就是如此,工厂在城市南面,仓库却在北面,来往的路上跑着解放汽车,一趟接着一趟。仓库紧挨着监狱,因为都在路边,都有大铁门,也都上着锁,所以十几年来,经常有探亲的人敲响父亲的门:“这是监狱吗?”父亲说:“这是仓库,监狱在旁边。”问的人多了,父亲就写了一块牌子立在仓库门口,写着:仓库。不过还是有人敲门:“师傅,这是监狱的仓库吗?”于是父亲又写了另一块牌子,立在仓库的牌子旁边,写着:监狱在旁边,北走五百米处。

之后还有人走错,父亲就指指牌子。

监狱的犯人们,刑期将满的,会出来做工。有一天清早呼呼噜噜出来一队,修的就是监狱门前这条路,三五十人,光着脑袋,穿着号儿坎,挥动着镐头把路刨开,重新填进沥青,然后圆滚滚的轧道机轧过,再挥着大扫帚清扫。忙了整整一天,正是酷暑,犯人们脖子上的汗,流到脸上,流到下巴上,然后一滴接一滴掉在土里,手里的镐头上上下下地抡着,地上晃动着上上下下的影子。黄昏的时候,活干完了,犯人坐在父亲的仓库前面休息,狱警提了两个大铁桶,装满了水,给犯人喝,前面一个喝过,脏手擦擦嘴角,把水瓢递给后面的人,自己找地方坐下。喝过水之后,狱警们抽起烟,犯人们坐成一排相互轻声说着话,看着落日在眼前缓缓下沉,父亲后来对我说,有几个人犯人真是目不转睛地在看。这时一个犯人,从怀里掏出棋子和塑料棋盘,对狱警说:“政府,能下会儿棋不?”狱警想了想说:“下吧,下着玩行。谁要翻脸动手,我让他吃不了兜着走。”那犯人说:“不能,就是下着玩,我们都不会下。”说着把棋盘摊在地上,棋子摆上,带棋子的犯人执红,坐在他旁边的一个犯人把手在身上擦了擦,执黑。“你先。”“你先。”最终红先黑后,俩人下了起来。

下到中盘,犯人们已都围在旁边,只是没有人高声讲话,静悄悄地看着,时不时有人说一句:“这活驴还会下个棋咧?”众人笑笑,继续看。红方棋路走得熟稔,卖了一个破绽,把黑车诱进己方竹林,横挪了个河沿炮,打闷宫,叫车。黑方没有办法,只好飞象保命,车便给红方吃了去,局势随即急转直下,两车对一车,七八步之后,黑方就投子认输。输的那人站起来,说:“你这小子,不走正路子,就会使诈。”红方说:“那还用说,我是个诈骗犯啊。”众人哄笑间,另一个坐下,接过黑子摆上,这时两三个狱警也围过来,和犯人挤在一团看棋,犯人渐渐把最好的位置腾了出来。下到关键处,一个狱警高叫了一声:“臭啊,马怎么能往死处跳?”说着,伸手把黑方走出去的马拿回,指住一个地方说:“来,往这里跳,准备高吊马。”黑方于是按图索骥,把马重新跳过,红方后防马上吃紧,那黑马如同达摩克利斯之剑一样高悬,红方乱了阵脚,百般抵抗,还是给高吊的黑马将死了。众人鼓掌,有人说道:“没想到政府棋好,政府上来下吧。”众人都说是好主意,耍耍无妨,路已修完,天黑尚早,不着急回去。那狱警便捋了袖子,坐在红方,说:“下棋是下,不要说出去,还有,不用让我,让我让我瞧出来,就给你说道说道。”这么一说,没人敢上,你推我我推你,看似耍闹,其实心慌,哄狱警上来的犯人,早躲到最后面去。

这时,一个跛脚的犯人走上前来,站在狱警对面,说:“政府,瘸子跟您学学。”说是跛脚,不是极跛,只是两腿略略有点长短不一,走起路来,一脚正常迈出,稍微一晃,另一个条腿突然跟上,好像在用脚丈量什么。狱警说:“行,坐下吧。还有多长时间出去啊,瘸子?”瘸子说:“八十天。”狱警说:“快到头了,出去就不要再进来了。”瘸子说:“知道,政府。你先走吧。”狱警在手边扯过红炮放在正中,说:“和你走走驾马跑。”瘸子也把炮扯过来,放在正中,说:“驾马跑威猛。”然后就闭上嘴,只盯着棋盘,竟也开的是驾马跑的局。狱警说:“咦,后手驾马跑,少见。”瘸子不搭茬,有条不紊地跟着走,过了二十几手,狱警的子全给压在后面,除了一个卒子,都没过河,瘸子的大队人马已经把红方的中宫团团围住,却不着急取子,只是把对方全都链住,动弹不得。父亲在旁边一直站着看着,明白已经几乎成了死局,狱警早就输了,瘸子是在耍弄他。狱警没有办法,拈起一个兵拱了一手,瘸子也拈起一个卒拱了一手,并不抬头,眉头紧锁,好像局势异常紧张。围观的犯人全都安静得像猫,就算不懂棋的,只要不是色盲,也知道红方要输了,虽是象棋,却已形成了围棋的阵势。狱警不走了,频频看着瘸子眼色,瘸子也不催,只是低着头好像在思索自己的棋路,天要黑了下来,犯人们突然有人说:“和了吧,和棋。”马上有人应和:“子力相当,正是和棋,不信数数。瘸子你说是不是?”瘸子却不说话,只是等着狱警走。这时父亲在旁边说:“兄弟,炮五平八,先糊弄一招。”狱警抬头看了一眼,知是仓库管理员,没怎么说过话的邻居,反正要输,依父亲的话走了一手,瘸子马上拿起车伸过去,把炮吃了,放在手里。父亲说:“马三进二,弃马。”狱警抬头说:“大哥,马也要弃?”父亲说:“要弃。”狱警把马放在黑方象眼,瘸子飞起象把马吃掉,和炮放在一起。父亲说:“沉炮将军。”狱警沉炮,瘸子把另一只象落回。父亲说:“车八平五叫杀。”瘸子又应了一手,局势又变,再走,又应。三五手过后,红方虽然少子,不过形成一将一衔之势,勉强算是和棋,不算犯规。狱警笑着说:“以为要输了,是个和棋,瘸子,棋这东西变化真多。”瘸子忽然站起,盯着父亲说:“我们俩下。”父亲还没说话,狱警说:“反了你了,操你妈的,是不是想让老子把你拷上!”瘸子把头低下说:“政府,别误会,一个玩。”狱警说:“你还知道是个玩?是不是想把那条腿给你打折?操你妈的。”众犯人上来把狱警劝住,都说:“瘸子嘛,要不怎么是瘸子呢?算了算了。”父亲趁机躲回仓库,在里屋坐着,很晚了才开门出来回家,路上漆黑一片,已经一个人也没有了。

之后狱警骑车经过仓库,车轱辘底下是新铺的路。看见父亲,会招手说:“高棋,忙呢?”父亲说:“没忙,没忙,卖会呆。”狱警点点头,骑过去了。那年父亲三十五岁,妈妈刚刚走了,爷爷半年之后去世。

一个月之后,父亲下了岗,仓库还是有人看,不是他了,时过境迁,看仓库的活也成了美差,非争抢不可。按照死去的爷爷的话说,是这么个道理,就算有一个下岗也是他,何况有这么多人下岗,陪着,不算亏。

父亲从十几岁开始喜欢下棋,到了让人无法容忍的程度,爷爷活着的时候跟我说:“早知道唯一的儿子是这样,还不如生下来就是个傻子。”据说,父亲下乡之前,经常在胡同口的路灯底下下通宵,一洒灯光,一群孩子,附近会下棋的孩子都赶来参加车轮战,逐渐形成一群人对父亲的局面。第二天早上回家,一天一夜没吃没喝,竟还打着饱嗝,脸上泛着光辉,不说话,只是愣愣地看着爷爷傻笑,爷爷说:“兔崽子,笑个什么?下个臭象棋还有功了?”父亲说:“有意思。”然后倒头睡了。下乡之后,眼不见心不烦,爷爷知道他在农村也要下,看不见就算了吧,只要别饿死累死就行。从父亲偶尔透露的只言片语判断,确如爷爷所料,在农村下了四年棋,一封信也没写过。后来没人与他下,又弄不到棋谱,就自己摆盘,把过去下过的精彩的棋局摆出来,挨个琢磨。回城之后,分到工厂,那时虽然社会不太平,工厂还是工厂,工人老大哥,人人手里一只铁饭碗。刚进了工厂没多久,举行了象棋比赛,父亲得了第一名,赢了一套印着“大海航行靠舵手”的被罩。母亲当时是另一个车间的喷漆工,看父亲在台上领奖,笑的憨厚,话也不会说一句,顿觉这人可爱又聪明,连眉毛上那根黑毛都成了可爱又聪明的缩影,经人说合,大胆与父亲谈上了恋爱。爷爷看有媳妇送上门,当即决定拿出积蓄,给母亲买了一辆永久牌自行车,黑漆面,镀钢的把手,斜梁,座位下面有一层柔软结实的弹簧,骑上去马上比旁人高了一截。母亲非常受用,觉得一家子人都可爱,一到礼拜天,就到父亲家里来干家务,晒被,擦窗,扫地,做饭。吃过了饭,掏出托人在百货商店买的瓜子和茶叶,沏上茶,磕着瓜子,陪爷爷聊天。

有一次父亲站起来说:“你们聊着,我出去转转。”爷爷说:“不许去。坐下。”母亲说:“让他出去转转吧,我陪您老聊天儿。”爷爷说:“前一阵子街上乱,枪啊炮啊搬出来,学生嘴里叼着刀瞎转悠,现在好些了,也有冷枪,前院的旭光,上礼拜就让流弹打死了。”母亲点点头,对父亲说:“那就坐会儿吧,一会骑自行车驮我回去。”父亲说:“爸,旭光让打死的时候,正在看我下棋。街上就那一颗流弹,运气不好,我就没事儿。”爷爷脸色铁青,对父亲说:“你想死,等娶完了媳妇,生完了孩子再死。”母亲忙说:“大爷,您别生气,时候不早了,让他送我回去吧,我来的时候街上挺平静,晌天白日的,不会有事儿。”于是父亲驮着母亲走了,在车后座上,母亲掐了父亲一把,说:“你啊,现在这么乱,上街干吗?净给老人添乱。”父亲说:“不是,是想下个棋。”母亲说:“你看这大街上一个人也没有,谁和你下棋?这么着,你教我,我回头陪你玩。”父亲说:“教你?棋这东西要悟,教是教不了的。”母亲笑着说:“傻子,你还当真了,别说你看不起人,有跟你学棋的功夫,还不如说说话呢。”正说着,路边一棵大树底下,两个老头儿在下棋,父亲马上把脚踩在地上,停了车,说:“我去瞧一眼。”母亲伸手去拉,没拉住,说:“那我怎么办?”父亲头也不回,说:“等我一会。”父亲刚在树荫里蹲下,一颗子弹飞过来,从母亲的脚底下掠过,把自行车的车链子打折了。

虽说如此,一个月以后,父亲和母亲还是结婚了。

父亲下岗之后,又没了老婆,生活陷入了窘迫。因为还生活在老房子里,一些老街坊多多少少地帮着,才不至于陷入更加悲惨的境地,老师看我不笨,也就偶尔帮我垫钱买课本,让我把初中念下去。“黑毛啊,课本拿好,学校给的。”她经常这么说,但我知道是她自己买的。父亲的酒喝得更多,不吃饭也要喝酒,什么酒便宜喝什么。烟是在地上捡点烟蒂抽,下棋的时候对方有时候递上一根,就拿着抽上。衣服破了,打上补丁,照样穿,邻居给的旧衣服,直接穿在身上,胖瘦不在乎。一到我放暑假寒假,就脱下校服给父亲穿,校服我穿的精心,没有补丁。父亲接过,反复看看,穿上,大小正好,只是脸和校服有点不符,像个怪人。走,父亲然后说,把板凳拿上吧。

母亲还在的时候,我就跟着父亲出去下棋,父亲走在前面,我在后面给背着板凳。母亲常说:“儿子,你也不学好,让你妈还活不活?”我说:“妈,闲着没事儿,作业也写完了,去看大人玩,算个什么事儿啊。你好好待着。”就背上板凳跟着父亲走。父亲从不邀我,也不撵我,愿意跟着走就走,不跟着也不等,自己拿起板凳放在自行车后座,骑上车走。看得久了,也明白个大概,从车马跑该如何行走懂起,渐渐也明白了何为锁链擒拿等,看见有人走了漏招也会说:“叔,不妙,马要丢了。”然后叔就丢了马。只是看了两年,父亲的棋路还没看懂,大树下,修车摊,西瓜摊,公园里,看父亲下棋,大多是赢,有时也输,总是先赢后输,一般都输在最后一盘。终于有一天,我好像明白了一些,回家的路上,下起了雪,我把板凳抱在怀里,肩膀靠着父亲的后背,冷风从父亲的前面呼呼的吹来,让父亲的胸口一挡,不觉得多冷了。我说:“爸,最后一盘你那个‘仕’支得有毛病。”父亲不说话,只是眼看前方,在风雪里穿梭,脚上用力蹬着车。我继续说:“好像方向出了问题,应该支右仕不是左仕。”到了家,锁上车进屋,母亲还没下班,平房里好像比外面还冷。父亲脱下外衣,从抽屉里拿出象棋,摆在炕上,说:“咱俩来三盘,不能缓棋,不能长考,否则不下。”我有些兴奋,马上爬上炕去,把红子摆上。父亲给了我手一下说:“先摆的摆黑,谁不知道红的先走?”我于是把棋盘旋转,又把黑的摆好,开下。输了个痛快,每一盘棋都没有超过十五分钟,我心中所想好像全被父亲洞悉,而父亲看起来的闲手全都藏着后续的手段,每个棋子底下好像都藏着一个刺客,稍不留神就给割断了喉咙。下完了三盘,我大为沮丧,知道下棋和看棋是两码事,看得明白,走着糊涂,三十二个子,横竖十八条线,两个九宫格,总是没法考虑周全。下完之后,父亲去生炉子,不一会炕就热了起来,父亲回来在炕上盘腿坐下说:“现在来看,附近的马路棋都赢不了你,但是你还是个臭棋,奇臭无比。今天教你仕的用法,下棋的人都喜欢玩车马跑,不知道功夫在仕象。一左一右,拿起来放下,看似简单,棋的纹路却跟着变化,好像一个人出门,向左走还向右走,区别就大了,向左可能直接走进了河里,向右可能就撞见了朋友,请你去喝酒,说白了,是势的大不同。现在来说常见的十几种开局,仕的方向。”说着,随手摆上,开始讲仕,讲了一个钟头仕,母亲还没回来,父亲开始讲象。从象,讲的东西散了,讲到朝鲜象棋象可以过河,这涉及到中国的历史和高丽的历史,也就是朝廷宰相功能的不同;又讲到日本象棋,又叫本将棋,和国际象棋有些相像,一个兵卒奋勇向前,有可能成为独霸一方的王侯,这就和日本幕府时期的历史有了联系。如此讲下去,天已经黑了,我有点恍惚,从平时母亲的态度看,父亲的这些东西她是不知道的。我说:“爸,这些你怎么知道的?”父亲说:“一点点知道的。”我又问:“那你怎么今天把仕的方向搞错了?”父亲想了想,说:“有时候赢是很简单的事,外面人多又杂,知人知面不知心,想下一辈子,一辈子有人和你下,有时候就不那么简单。”说到这里,门锁轻动,父亲说:“坏了,没有做饭。”母亲进来,眉毛上都是雪,看见我们俩坐在炕上,雪也没掸,戴着手套愣了半天。

现在我回想起来,那个夜晚特别长。

从那以后出去,背上了两个板凳。我十一岁的时候,有人从新民来找父亲下棋。那人坐了两个小时的长途汽车,到父亲常去的大树底下找他。“黑毛大哥,在新民听过你棋好,来找你学学。”那人戴着个眼镜,看上去不到三十岁,还像个学生。穿着白色的衬衫,汗把衬衫的领子浸黄了,用一块手帕不停的擦着汗。眼镜不是第一个,在我的记忆里,从各个地方来找父亲下棋的人很多,高矮胖瘦,头发白的黑的,西装革履,背着蟑螂药上面写着:“蟑螂不死,我死”的。什么样子的都有。有的找到棋摊,有的径直找到家里。找到家里的,父亲推开一条门缝,说:“辛苦辛苦,咱外面说。”然后换身衣服出来。一般都是下三盘棋,全都是两胜一负,最后一盘输了。有的人下完之后站起来说:“知道了,还差三十年。”然后握了握父亲的手走了。有的说:“如果那一盘那一步走对了,输的是你,我们再来。”父亲摆摆手说:“说好了三盘,辛苦辛苦,不能再下了。”“不行,”对方说,“我们来挂点东西。”挂,就是赌。所谓棋手,无论是入流的还是不入流的,其中都有人愿意挂,小到烟酒和身上带的现金,大到房子金子和存折里的存款,一句话就订了约的有,找个证人签字画押立字为凭的也有。父亲说:“朋友,远道而来别的话不多说了,我从来不在棋上挂东西,你这么说,以后我们也不能再下了,刚才那三盘棋算你赢,你就去说,赢了黑毛。”说完父亲站起来就走。还有的人,下完棋,不走,要拜父亲当师傅。有的第二天还拎着鱼来,父亲不收,说:“自己的棋,下可以,教不了人,瞧得起我就以后当个朋友,师徒的事就说远了。”

那天眼镜等到父亲,拿手帕擦着汗,说要下棋,旁边的人渐渐围过,里面说:“又是找黑毛下棋的?”都说:“是,新民来的,找黑毛下棋。”父亲坐在板凳上,树上的叶子哗啦呼啦地响,他指着自己的脑袋说:“老了,酒又伤脑子,不下了。”那年父亲四十岁,身上穿着我的校服,胡须长了满脸,比以前更瘦。同时期下岗的人,有的人已经做生意发达了,他却变成一个每天喝两顿散白酒、在地上捡烟蒂抽的人。话也比过去少多了,只是终日在棋摊泡着,确实如他所说,半年来只是坐在板凳上看,不怎么出声,更不下场下棋。眼镜松开一个纽扣说:“不下了?听说半年前还下。”父亲说:“是,最近不下的。”眼镜说:“我扔下学生,坐了两个小时汽车,又走了不少路,打听了不少人,可是你不下了。”父亲说:“是,脑袋坏了,下也没什么用。”眼镜继续用手帕擦着汗,看着围着的人,笑了笑,说:“如果新民有人能和我下,我不会来的。”父亲想了想,指着我说:“朋友,如果你觉得白来了的话,你可以和他下。”眼镜看了看我,看了看我眉毛上的痦子,说:“你儿子?”父亲说:“是。”眼镜在眼镜后面眨了眨眼,说:“你什么意思?”父亲说:“他的棋是我教的,你可以看看路子,没别的意思,现在回去也行,我不下了,说着又指了指自己的脑袋说,脑子坏了,谁都能赢我。”眼镜又看了看我,用手摸了摸我的脑袋说:“你几岁了?”我说:“十一。”他说:“你的棋是你爸教的?”我说:“教过一次,教过‘仕’的用法。”大伙儿笑了。眼镜也笑了,说:“行咧,我让你一匹马吧。”我说:“别了,平下吧,才算有输赢。”大伙儿又笑了,他们是真觉得的有意思啊。眼镜蹲下,我把板凳拉过去,把黑子摆上,说了半天,确实年纪小,就执黑先走。到了残局,我一车领双兵,他马炮单兵缺仕象,被我三车闹仕赢了。眼镜站起来,从兜里掏出一只钢笔放在我手上,说:“收着吧,自己买点钢笔水,可以记点东西。”父亲说:“钢笔你拿回去,他有笔。”我们下棋是下棋。眼镜看了看父亲,把钢笔重新放进兜里,走了。

回家的路上,我在后座上想着那支钢笔,问:“爸,你真不下了?”父亲说:“不下了,说过的话当然是真的。”接着又说,“你这棋啊,走得太软,应该速胜,不过这样也没什么不好。在学校不要下棋,能分得开吗?”我说:“能,是个玩嘛。”父亲没说话,继续骑车了。

现在说到那时的事了。

那时我十五岁,鸡巴周围的毛厚了,在学校也有了喜欢的女生,一个男孩子样的女生,头发短短的,屁股有点翘,笑起来嘴里好像咬着一线阳光。偶尔打架,揍别人也被别人揍,但是无论如何最后一次一定是我揍别人,在我心里,可能这是个原则问题。父亲已经有三年没参加家长会了,上了高中一年级的时候,家长会是初中老师代表我爸去的。她比初中时候老了一点,可又似乎没什么变化,好像她永远都会是那个人,我知道那恩情可能同样永远地还不了了,虽然我也知道,她从没有等着那个东西。父亲有两次在冬天的马路边睡着了,我找遍了半个城市,才把他找到,手脚都已经无法弯曲,胡子上都是冰碴。自那以后,我在父亲的脖子上挂了一个牌子,上面写着我家的地址,因为没法不让他出门到棋摊坐着,只好寄希望于一旦走丢,好心人能把他送回来。他还穿着我的校服,洗的发白,深蓝色的条纹已经变成了天蓝色,他还是固执地穿着,好像第一次穿上那样,对着镜子笨拙地整理着领子。

包括我初中老师在内,没有人知道我下棋。十五岁的我,已经没人把我当孩子了,那时城市里的棋手提到“黑毛”,指的是我。傻掉的父亲很少有人再提了。

一个星期六的中午,同学们都去了老师家补课,上午数学,下午英语,我背着板凳准备出门。问父亲去不去,父亲说,不去了。他说出的话已经含糊不清,很难听懂,之所以不去,是因为他还没起来,在被里醉着。那是北方的七月,夜里下了一场暴雨,早上晴了,烈日晒干了雨水,空气还有点湿,路上都是看上去清爽的人,穿着短袖的衣服顶着太阳走着。楼下的小卖部前面围了一群人,小卖部的老板是个棋迷,门口老摆着一副硕大的胶皮子象棋,随便下,他在旁边擦着自己的自行车,有空就看上一眼,支上几招。这人后来死了,从一座高桥上跳进了城市最深的河里,据说是查出了肺癌,也有人说是有别的原因,那是多年以后的事情了。老板与我很熟,没人的时候,我偶尔陪他玩上一会,让他一马一炮,他总是玩的很高兴,没事就给我装一袋白酒让我带给父亲。那天我本来想去城市另一侧的棋摊,那里棋好,要动些脑筋。看见楼下的棋摊前面围了那么多的人,我就停下伸头去看。一边坐着老板,抽着烟皱着眉头,棋盘旁边摆着一条白沙烟和一瓶老龙口的瓶装白酒,我知道是挂上东西了。另一边坐着一个没有腿的和尚,秃头,穿着黄色的粗布僧衣,斜跨着黑色的布袋,因为没有脚,没有穿僧鞋,两支拐杖和一个铜钵放在地上,钵里面盛着一碗水。说是没有腿,不是完全没有,而是从膝盖底下没了,僧裤在膝盖的地方系了一个疙瘩,好像怕腿掉出来一样。

老板把烟头扔在地上,吐了一口痰说:“嗯,把东西拿去吧。”和尚把手里的子递到棋盘上,东西放在布袋里,说:“还下吗?”老板说:“不下了,店不能荒着,丢东西。”说着他站起来,扭头看见了我,一把把我拉住,说“:黑毛,你干什么去?”我吓了一跳,胳膊被他捏得生疼。你来和这师傅下,东西我出,说着把我按在椅子上。我看了看棋盘上剩下的局势,心里很痒,说:“叔,下棋行,不能挂东西。”和尚看着我,端起钵喝了口水,眼睛都没眨一下,还在看着我。老板说:“不挂你的东西,挂我的,不算坏你的规矩,算是帮叔一把。”转身进屋又拿了条白沙,一瓶老龙口放在棋盘旁边。和尚把水放下,说:“再下可以,和谁下我也不挑,东西得换。”老板说:“换什么?”和尚说:“烟要软包大会堂,酒换西凤。”老板说:“成。”进屋换过,重新摆上。人已经围满,连看自行车库的大妈,也把车库锁上,站在人群中看。我说:“叔,东西要是输了,我可赔不起你。”老板说:“说这个干啥?今天这店里的东西都是你的,只管下。”和尚说:“小朋友,动了子可就不能反悔了,咱俩也就没大没小,你想好。”我胸口一热,说:“行,和您学一盘吧。”

从中午一直下到太阳落山,那落日在楼群中夹着,把一切都照得和平时不同。我连输了三盘棋,都是在残局的时候算错了一步,应该补的棋没补,想抢着把对方杀死,结果输在了毫厘之间。和尚赢去的烟酒布袋里已经装不下了,就放在应该是脚的地方。最后一盘棋下过,我突然哭了起来,哭声很大,在人群中传了开去,飘荡在街道上。我听见街道上所有的声响,越哭越厉害,感觉到世界上我一个人也不认识,世界也不认识我,把我随手丢在这里了,被一群妖怪围住。

和尚看我哭着,看了有一会儿,说:“你爸当过仓库管理员吧?”我止住哭,说:“当过。”和尚说:“眉毛上也有一根黑毛吧?”我说:“有。”和尚说:“把你爸叫来吧,十年前,他欠我一盘棋。”我忽然想到,对啊,把我爸叫来,把我的父亲叫来,把那个曾经会下棋的人叫来。我马上站起来,拨开人群,忽然看见父亲站在人群后面,穿着我的校服,脖子上挂着我写的家庭住址,一动不动地看着我,眼睛像污浑的泥塘。我又哭了,说:“爸!”父亲走过来,走的很稳当,坐下,对和尚说:“当年在监狱门前是我多嘴,我不对,今天你欺负孩子,你不对。我说错了没,瘸子?”和尚说:“不是专程来的,遇上了,况且我没逼他下。”父亲说:“一盘就够了,三盘是不是多了?”和尚说:“不多,不就是点东西。”说着,把身子下面的东西推出来,布袋里的东西也掏出来,对老板说:“老板,东西你拿回去,刚才的不算了。”老板说:“这么多街坊看着,赢行,骂我我就不能让你走。”和尚说:“我没有脚,早已经走不了,只能爬。”说完,用拐杖把自己支起来,支得不高,裤腿上的疙瘩在地上蹭着,东西一件一件给老板搬回屋里。然后坐下对父亲说:“刚才是逗孩子玩呢,现在咱们玩点别的吧。”父亲用手指了指自己:“我这十年,呵,不说了,好久没下棋了,脑袋转不过来。”和尚笑说:“我这十年,好到哪里去了呢?也有好处,倒是不瘸了。”父亲在椅子上坐正了,说:“好像棋也长了。”和尚说:“长了点吧。”“玩吗?”“我刚才说了,玩点别的。”父亲说:“玩什么?”和尚说:“挂点东西。”父亲说:“一辈子下棋,没挂过东西。”和尚说:“可能是东西不对。”说完从僧衣的怀里掏出一个小布包,布包打开,里面是一个金色的十字架。十字架上刻着一个人,双臂抻开,被钉子钉住,头上带着荆棘,腰上围着块布。东西虽小,可那人,那手,那布,都像在动一样。和尚说:“这是我从河南得来的东西,今天挂上。”人群突然变得极其安静,全都定睛看着和尚手里的东西,好像给那东西吸住,看了一眼,还想再看一眼。父亲冲和尚手里看了看说:“赢的?”和尚说:“从庙里偷的。”父亲说:“庙里有这东西?”和尚说:“所以是古物,几百年前外面带进来的,我查了,是外国宫里面的东西。你赢了,你拿走,算我是为你偷的。”父亲说:“我输了呢?”和尚抬头看了看我说:“你儿子的棋是你教的吧?”父亲说:“是。”和尚说:“我一辈子下棋,赌棋,没有个家,你输了,让你儿子管我叫一声爸吧,以后见我也得叫。”人群动了一下,不过还是没有什么声音。父亲也抬头,看着我,我把手放在他的肩膀上,那个肩膀我已经很久没有依靠过了,我说:“爸,下吧。”父亲说:“如果你妈在这儿,你说你妈会怎么说?”我说:“妈会让你下。”父亲笑了,回头看着和尚说:“来吧,我再下一盘棋。”

向老板借了硬币,两人掷过,父亲执黑,和尚执红,因为是红方先走,所以如果是和棋,算黑方赢。和尚走的还是架马炮,父亲走平衡马。太阳终于落下去了,路灯亮了起来,没有人离去,很多路过的人停下来,踮着脚站在外面看,自行车停了半条马路。两人都走得不慢,略微想一下,就拿起来走,好像在一起下了几十年的棋。看到中盘,我知道我远远算不上个会下棋的人,关于棋,关于好多东西我都懂得太少了。到了残局,我看不懂了,两个人都好像瘦了一圈,汗从衣服里渗出来,和尚的秃头上都是汗珠,父亲一手扶着脖子上的牌子,一手挪着子,手上的静脉如同青色的棋盘。终于到了棋局的最末,两人都剩下一只单兵在对方的半岸,兵只能走一格,不能回头,于是两只颜色不同的兵卒便你一步我一步地向对方的心脏走来。相仕都已经没有,只有孤零零的老帅坐在九宫格的正中,看着敌人向自己走来。这时我懂了,是个和棋。

父亲要赢了。

在父亲的黑卒走到红帅上方的时候,和尚笑了,不过没有认输,可是继续向前拱了一手兵,然后父亲突然把卒向右侧走了一步,和尚一愣,拿起帅把父亲的黑卒吃掉。父亲上将,和尚拱兵,父亲下将,和尚再拱,父亲此时已经欠行,无子可走,输了。

父亲站起来,晃了一下,对我说:“我输了。”我看着父亲,他的眼睛从来没有这么亮过。父亲说:“叫一声吧。”我看了看和尚,和尚看了看我,我说:“爸。”和尚说:“好儿子。”然后伸手拿起十字架,说:“这个给你,是个见面礼。”眼泪已经滚过了他大半个脸,把他的污脸冲出几条黑色的道子。我说:“东西你收着,我不能要。”和尚的手停在半空,扭头看着父亲,父亲说:“我听他的,东西你留着,是个好东西,自己一个人的时候还能拿出来看看,上面多少还有个人啊。”和尚把十字架揣进怀里,用拐杖把自己支起来说:“我明白了,棋里棋外,你的东西都比我多。如果还有十年,我再来找你,咱们下棋,就下下棋。”然后又看了看我,用手擦了一把眼泪,身子悬在半空,走了。

十年之后,我参加了工作,是个历史老师,上课之余偶尔下下棋,工作忙了,棋越下越少了,棋也越下越一般,成了一个平庸的棋手。父亲去世已有两年,我把他葬在城市的南面,离河不远,小时候那个雪夜他教我下棋的那副象棋,我放在他的骨灰盒边,和他埋在了一起。

那个无腿的和尚再没来过,不过我想总有一天,他会来的。

 

点评:

双雪涛的民间人物系列所呈现的叙事经验也是别具一格、自成一体的,代表作有《无赖》、《大师》。这类小说大都以少年为叙述视角,描写成人世界里的奇人异事,并以此作为看取世界人生百态、聚焦人物精神世界的切入点。《大师》中的父亲在日常生活和内在精神方面都有其固定的处事方式和生活法则,堪称民间社会中的自在、自足存在的传奇人物。《大师》与阿城的《棋王》堪称小说创作中的“双子星座”,如果说后者侧重展现一种富含道家色彩的传统文化人格,从而为在“上山下乡”时期知青寻找生存之根、生活之托和精神之源的话,那么,前者就不再聚焦这种文化人格的建构,而是集中表现茫茫人海中极少数个体的生活世界,用作家的话说,就是“《大师》写了一种生活,也许是献祭,或者是别的,总归是一种人的生活,不是大多数人的生活。”此外,作家写这篇小说的初衷也有其先在目的:“我的父亲活得不算长,可是已经赢得了我的尊敬和思念,他极聪明,也极傻,一生匆匆而过,干了不少蠢事,也被少数几个人真正爱着。没有人知道他。《大师》不是为他作传,因为完全不是他的故事,但是《大师》某种程度上是我的决心,我希望能把在他那继承下的东西写在纸上。”(上述引文见《让我们来做滑稽的人》)大概这篇小说就是要为那些“极聪明,也极傻,干了不少蠢事,也被少数几个人真正爱着”的人立传。当然,这样的写作自然是心血之作,寄托了作家本人深厚的情感。(张元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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