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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真实之歌》与《灵山》:中国新诗史上特殊而珍贵的版本
[ 作者:张元珂] 来源: [ ]

1941年2月16日,冯雪峰在浙江义乌神坛村家中被国民党特务逮捕,后被押往专门关押政治犯和被俘新四军干部的上饶集中营。冯雪峰关在被称为“狱中之狱”和“黑地狱”的茅山监狱。在这里,他化名“福春”,经受了将近两年的炼狱般的生死考验。这就是《真实之歌》中诗歌的写作背景。该诗集所收诗歌大都写于1941年与1942年两年间,1943年整理,并于同年出版。这些诗歌全部为诗人狱中所作,交织着“生命的荒凉”、“现实的悲哀”、“生命的渴求”、“革命的乐观”等多重复杂的情感因子,是研究诗人1941年、1942年思想动态、精神风貌及诗艺变化的最佳文本。它们真实地记录了作为职业革命家和思想型诗人的冯雪峰在最危险、最艰难岁月里的高洁而伟大的人格风范和精神气质。

《真实之歌》原题为《荒野断抒上卷》,题名为“雪峰著”,共132页。收诗38首,外附《黎明》一首(为《荒野的曙色》初稿)。1943年12月由作家书屋出版社出版(发行人为姚蓬子)。土纸印刷,纸张厚实,柔韧性好。封面由汪子美设计,大小为18.3cm×12.8cm。封面一分为二:左侧(约占纸封面的三分之一)为蝶嬉花间图——一株花草,枝叶繁茂,花蕊饱满,美丽蝴蝶翔于蕊上,美不胜收;右侧自上而下分别为题名、作者和出版社,字体皆为暗红色。卷首有序,以委婉、隐曲口吻,交代了写诗的历史背景、自己的身心遭遇以及对生命、理想的看法。云:“这一卷零散的抒情诗及下一卷一篇长诗《彗星》,是我一九四一年和一九四二年生大病时所作,我在最灰暗的日子中的破裂的心境之物。……最主要的是我住在和人们隔离的荒凉山野中的病院里,我远隔朋友和亲人,病虽未至死,那时的诊断却是没有痊愈之期。因此,我的心境早就变成非常的坏。……在这样的环境中,我以写诗为消遣……单说那最初的动机,就只由于有一天黎明,我窝在病床上,忽然从窗口我看到仿佛未有过似的极清新的天色。只是这样而已。……”所谓“病院”实指茅山监狱,所谓“生大病”、“没有痊愈之期”也即暗示被囚禁、永失自由之意。卷末最后一页为文学广告,上有“荒野断抒下卷 彗星 即出”字样。其实,《彗星》为一篇回忆友人的长诗,但并未出版,诗稿也永久地遗失了。初版本底封有“重庆市图书杂志审查处审查证安图字一一九八号”字样。

民国时期图书审查制度对诗人的写作产生了潜在影响,而狱中环境使得诗人也更多以托物言志方式,或托意于物,或寄情于境,隐曲表达革命意志或一己情感。由此,我们可以清晰地看到,象征、比兴、夸张、变形等艺术手法在这些诗中得到大量运用,从而一改早期(可称为“湖畔诗社”)的那种清新与明透。不仅具体的时间、地点或相关背景被有意隐去,而且很多诗歌的内容、主题或意指也变得模糊、晦涩。这种修辞意向显然是作者有意为之的:一方面,要防范狱中特务们的识别,因而必须辅之以隐曲表达,另一方面,又要让自己的同志有所领悟,因而又必须付之以必要的读写通约性。由此,我们可以清晰地体验文学的外部因素对诗人创作所产生的直接影响。这也充分说明,新文学文本或版本的生产与传播,受到多方面的影响,文学研究必须将外部考察与内部研究结合起来,任何割裂两者关系的做法都是不可取的。然而,有意思的是,这样的审美实践在客观上却产生了另一种结果,即这些诗歌在审美特质上有着鲁迅《野草》式的独语风格。它内敛、含蓄,表意抽象、深邃,多展现有关生命的形而上思考。在这些诗中,对黑暗现实、苦难情怀与死亡意识的深度体验,时常与对生命中力与美的形而上表达互不分割,而由现实进入超现实,或者由想象进入幻境,诗人对自身意志或形象的审视与表达愈发立体而多义。

抗战胜利后,冯雪峰从《真实之歌》中抽出17首,重新出版,定名为“灵山歌”。《灵山歌》1946年9月由作家书屋(上海中正中路六一零号)出版,仍署“雪峰著”。正文共64页,最后一页为广告页,上有冯雪峰著作六种。与原诗相比,除改动了次序,个别诗题有所改动,对相关词条做了注释外,其他一概未变。诗集封面大小为19.5cm×13.3cm,封面上的图画喻意鲜明:沉重的铁环象征诗人遭受过牢狱之灾,有力的手臂喻指强力控诉与反抗。卷首也有序,云:“这是我曾以《真实之歌》的名字,在重庆出版过的三十多首入狱时所作的小诗中选存的几首诗……但在出版时,这类作品要在重庆检查通过就须隐瞒它的来历;而为现代中国史上的名胜——灵山,则更不能直书其名及其神圣的血迹,致使我不能不将中国地理上无从查考的‘灵山’,还加以伪装的注解了……”将“云山”改为“灵山”,并增加了注解,这是最为重要的变化之处。另外,诗人在序言中还交代了定名为“灵山”的原因:“我还把它来作集名,就因为我们对于不屈的英烈的哀念和敬慕,始终和我们一切更为真实的情感相联结着的缘故。”《灵山歌》堪称《真实之歌》的精华版,其初版本有不少为毛边本。这极为珍稀、罕见,因为“毛边本在中国现代文学界的兴盛,大致始于1920年代前期,止于1930年代中期。抗战爆发后,印刷条件大不如前,无论国统区、陕甘宁边区还是沦陷区,毛边本几近绝迹。”(陈子善:《雪峰—〈灵山歌〉》)1947年6月《灵山》出再版本。

《灵山歌》和《雪的歌》是诗集中最长的两首诗,两者加起来共有13个页码,占了整个诗集近四分之一的篇幅。因此,若全面而深入研究冯雪峰在这两年中的思想及精神状态,这两首诗是无论如何也不能轻视的。《灵山歌》为一座山而歌。在诗人心目中,它的奇异,它的秀气,它的不屈,它的圣迹,都是多么地不同寻常,更是因为一位伟大的革命先驱而永垂青史。“伟大的先驱者,曾聚了大军,/扯起大义的血旗,/灵山,始终是胜利的标记。”这是对方志敏及其领导的革命队伍的礼赞;“从这山,我看见了我们这一代人的真实的灵魂:/他永远被人类自己的伟大不屈的力所旋动,/他永远渴血似地渴求着这力的奇异的美。”这是诗人崇高革命情操的集中呈示。《雪的歌》为飘雪而歌。它的轻柔,它的旋舞,它的美丽,它的高洁,在诗人笔下,宛然天国,臻于幻境。它让“黑暗的天空”与“黑暗的大地”焕然一新,不仅“弥天的暗黑被我所扰乱”,还使“死寂的世界”、“北方的荒土”变得洁白而温暖。“所谓雪儿狂舞的日子/是我支配着大地的日子/但大地是清醒的呵/一切的行进都依着我的韵律”。诗人幻化为雪花,轻盈飘洒,拥抱大地,覆盖山河,实是对和平、静穆、完美世界的渴望与呼唤。长诗质地柔美,是诗人对自我形象与精神的素描。

《灵山歌》中那十几首短章更富魅力,无论以传统比兴与象征表达深邃的生命内涵(比如《孤独》《背影》),还是以直抒胸臆方式表现奔突的炽热激情(比如《火》),都展现了不同于现代派诗人——比如以李金发为代表的西式象征派,以戴望舒为代表的中西合璧式的唯美派——的诗艺特质。他在继承民族诗艺传统,探索并实践现代诗歌象征艺术方面,都有其独到的贡献。比如《孤独》:

哦,孤独,你嫉妒的烈性的女人!/你用你常穿的藏风的绿呢大衣/盖着我,/像一座森林/盖着一个独栖的豹。

但你的嘴唇滚烫,/你的胸房炙热,/一碰着你,/我就嫉妒着世界,心如火灸。

毫无疑问,在这首诗中,“孤独”指涉一种生命状态,而且,无论向内,还是向外,它都具有高度自指性。当“孤独”具化为“女人”,“女人”以其“藏风的绿呢大衣”盖着“我”时,豹的独栖、孤傲、忧伤就愈发明显;然而,当女人以滚烫的唇,炙热的胸,将“我”激活,那便“心如火炙”。可见,孤独又是一种形象,或如女人,或如豹子,但又都是“我”的一种外化。这个“我”难道不就是那个深陷囹圄而被束被困的冯雪峰吗?

比如《火》:

火!/哦,如果是火!/你投掷在黑夜!

我心中有一团火,/我要投出到黑夜里去!/让它在那里燃烧,/而它越燃越炽烈!/熊熊的火!/炽烈的火!/黑夜吞没着它,/黑夜燃烧着它!

“火”与“黑夜”都是一种象征。“火”与“黑夜”的相互缠斗,正昭示了光明与黑暗的彼此较量。这种缠斗或较量是残酷而激烈的。明知“黑夜”绵延无边,“火”也毅然前往,与其说“黑夜”吞没着它,燃烧着它,还不若说“火”在与“黑夜”的战斗中获得了永生。这首诗是不是很容易让我们想起鲁迅笔下的“死火”形象呢?

再比如《荒村》:

呵,她,一个小小的人儿,/然而已经饱尝浩大的辛苦!/可不是疲乏已使她迟钝,/血性使他单纯,/而稚勇的童心,又使她/ 赶向广阔的热诚?

可不是——/呵,这是一个美的,/至高的/眼色?

在这首诗中,“她”“饱尝浩大的辛苦”,面对血性,依然保有童心,依然趋向热诚,显然,这是诗人的自况。

1979年10月,人民文学出版社出版《雪峰的诗》,首印1000册,卷首有诗人各个时期照片及手稿一份,卷末有楼适夷写的《诗人冯雪峰》。该书除收入《湖畔》《春的歌集》中的属于诗人本人的诗歌之外,还收入《真实之歌》《灵山歌》和新发现的10首遗作。这些诗歌除了次序上偶有调整之外,基本保持原作风貌。其实,无论在世时的冯雪峰(1976年以前),还是其家属或友人,在整理、编辑诗选或文集时,都严格忠实于原著,尊重历史,不妄自修改,即使偶有改动,也必作详细交代。这和后来作家家属在编辑文集时屡屡改写、增删原作内容,而不做任何交代相比,形成了一个鲜明的对比。为已逝作家,尤其经典作家编纂文选或文集,是一项非常严肃的工作,所收版本为哪年哪版,所收文本为哪年写就,哪年发表,发在哪个刊物,等等,都要详细标注。如果所收版本或文本为修订本,也都要详细说明修订时间和内容。这样做的目的是,无非是给后人客观、公正地评价其文学史地位和文学价值留下第一手的资料,若不如此,就会给研究者及读者带来不必要的麻烦。正是从这个意义上,笔者觉得,冯雪峰及其亲属在对待历史文本和编纂、整理诗集时的做法和姿态,都是值得予以肯定和发扬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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