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客研动态 | 李静:赛博时代的“创造力”:近年诗歌创作中的“机器拟人”与“人拟机器”
[ 作者:李静] 来源: [ ]

李静,北京大学文学博士,中国艺术研究院助理研究员,中国现代文学馆第九届客座研究员。主要研究方向为中国当代文学史、当代文化研究,具体课题包括中国当代科幻文学史研究、科技与文化互动研究,以及近十年的互联网语言经验研究,曾在《文学评论》《中国现代文学研究丛刊》《文艺争鸣》《读书》等杂志发表文章30余篇。

引  言

当代语言经验与二元论的失效

2017年,微软第四代人工智能机器人小冰的诗集——《阳光失了玻璃窗》1——横空出世,并号称是“人类史上首部人工智能灵思诗集”。诗集出版后引发众多讨论,虽角度各异,但背后的思维方式大体脱离不开人文情怀与科技进步的二元对立。前者认为小冰写诗不过是机器算法的随机拼贴,谈不上是真正的创作;而后者则认定此乃人工智能技术的进步,自然是人类创造力的彰显。

小冰:《阳光失了玻璃窗》

北京联合出版公司2017年版

长久以来,一旦涉及人文与科学、人类与机器的关联,人们总是或隐或显地受到上述二元论的支配。对立双方按照自己的逻辑与观念,申明各自的正当性,因而很难从整体上、带有预见性地把握科技进步带来的各种改变(尤其是突变)。本文所关注的核心议题,即赛博时代的“创造力”,也日益分裂为人文与科技的两个维度:其一,在各种人文思想范式——比如浪漫主义、人文主义、存在主义等——中居于核心地位的“创造力”,被视为人类心灵独有的、至高无上的能力;其二,人类在科技方面的创造力正在加速改变我们的世界,机器开始学习复刻人类的能力,不断为人文话语中的“创造力”祛魅。

不过,这类互相分离的思维方式正持续受到挑战。以小冰的诗集为例,这是人工智能技术与诗歌语言彼此结合的产物,也是上述两种创造力之间的杂糅。如若正视这样的局面,便不会否认,二元论无力解释日益密切的人机关系。其实不只在最尖端的技术领域,即便是在近十年的日常文化经验中,书写与表达也越来越离不开电脑、手机等智能设备与互联网提供的语境,因而语言创造也难免受到技术的渗透与改造。本雅明在论及技术对于艺术的影响时,曾给出一个令人印象深刻的类比,这好比外科医生的手,在手术过程中“穿透了患者”,好比摄影师“深深地刺入现实的织体。”2如今,机器也在“穿透”和“刺入”语言。

在此意义上,当代语言确乎已经进入人与机器协同构筑的“赛博时代”。所谓赛博(cyber),是由控制论(cybnetics)与有机物(orgnism)合成的,本意是指通过机械辅助增强人类适应环境的能力,后泛指人与机器的相互结合。如果说“语言是存在之家”,“我们是通过不断地穿行于这个家而通达存在者的”,唯有在语言中才能抵达心灵最内在的领域。3那么当机器闯入语言这个“存在之家”,并将之改装为“赛博空间”(cyberspace),那么这个“家”的秩序会作出何种改变呢?面对未知甚至有可能失控的局面,人们既不免担忧恐惧,却又怀揣着不断进步的兴奋感。对此,本文赞同布莱希特面对新技术时的立场:“这时我们应带着一种审慎的关切,而不是恐惧;同样,我们也必须清算那事物的功能……艺术作品在此遭遇的一切把它从根本上改变。”4

关于机器对语言可能带来的改变,以往讨论多从理论层面展开,本文则选择细读(或如布莱希特所说的“清算”)近年来诗歌与机器相互结合的语言经验,从中细腻地、多层次地打开“创造力”的现状,寻求克服二元论的方式。诗歌作为古老的、最具语言创造力与人类智慧的文体,将是探讨这一问题的绝佳载体。具体来说,下文将从“机器拟人”(即小冰学习作诗)与“人拟机器”(即“僵尸文学”)两个“方向”不同的案例出发,从中总结目前把握这些语言经验的若干范式及其不足,继而更好地理解何为赛博空间的语言“创造力”。这一论题,不仅关涉语言的生成,更涉及对于人类未来的认知与准备。

 

01

    她们“是人类的姿态”    

小冰是一位拥有“个人”头像与虚拟身体的电子“少女”,而且还被赋予了鲜明的性格特征——博学、幽默、可爱、富有同理心。与同时期的人工智能阿尔法狗不尽相同,小冰依托大数据、自然语义分析与深度神经网络等方面的技术积累,致力成为兼具IQ(智商)与EQ(情商)的AI(Artificial Intelligence,即“人工智能”)伴侣。显然,她是以服务者而非掌控者的形象出现的,而写诗正是其培养语言交流能力的一个环节。值得注意的是,区别于阿尔法狗,主打高情商的小冰,意料之中地被设定为少女身份,这无疑映照出当代文化中的性别想象——女性被理解为攻击性较低,更宜于从事情感劳动的群体,而少女的设定可以令使用者更快速地适应与移情。5

言归正传,这位“少女”生于2014年,自2016年开始,她利用“层次递归神经元模型”对1920年后519位中国现代诗人的上千首诗反复学习了上万次,共计100小时,并作诗数万首,继而被开发者宣布具备了写诗能力。微软团队曾用27个化名,在豆瓣、天涯、简书与百度贴吧等多个网络诗歌社区发布小冰的作品,却很少有人能发现诗歌的作者是机器人,甚至部分诗作还被媒体录用发表。随后其中的139首,于2017年结集为《阳光失去玻璃窗》出版。那么小冰写的诗到底水平如何呢?我们不妨先来欣赏她的一篇诗作《它是人类的姿态》:

 

时间正将毒药毁灭一切的生物

都是冷落的

我不能安慰全人类的

他望到我们的大眼睛

 

无表示毁灭一切的生物

我在冰冷中的拜访

那可衣遮藏的林子里太阳

它是人类的姿态6

 

即便是在本身就充满联想与跳跃的诗歌文体中,小冰的语言也显得十分破碎、滞涩、混乱。这正是目前人工智能写作的主要缺陷之一,即并不具备谋篇布局与整体叙事的能力,依旧更多地依赖运算逻辑,而非情感变化、叙事结构来组织语言。具体来说,小冰的创作需要首先识别图像中的关键词,然后计算与这些关键词有关的、之前诗人所使用过的语句,进而整合出一首完整的诗。“触景生情”,乃是计算的结果。

但不得不说,这首诗笼罩着某种寒冷的诗意,这些字眼——“我不能安慰全人类”“我在冰冷中的拜访”“它是人类的姿态”——令人恍若来到人工智能意识觉醒的瞬间。当“我们的大眼睛”凝视她时,她回报以凝视。支离破碎的语言反而造就末世风格,带来了丰富的联想空间。在另一首《到了你我撒手的时候》,小冰延续了此种风格:“我是二十世纪人类的灵魂/就做了这个世界我们的敌人。”7这里甚至构成了一重因果关系,正因为“我”已等同于人类的灵魂,所以才成为人类的敌人。

这些诗句仿佛是小冰意识的外化。当然,这些带有强烈主体色彩的诗句,源自小冰所记忆的“数据库”,里面的诗歌来自胡适、李金发、林徽因、徐志摩、闻一多、余光中、北岛、顾城、舒婷、海子、汪国真等20世纪的中国现代诗人。现代诗歌的抒情主体偏重于记录自身感受,书写自我与时代以及社会的紧张感,这些颇具“人性深度”的修辞被小冰调用,反倒具有强烈的赛博意味。而她的诗中频繁出现“心”“灵魂”“诗人”“梦”等字眼,也都为她镀上了浓郁的主体色彩。

关于小冰写诗,诗人秦晓宇的观点别具只眼。他指出,小冰写诗与香菱学诗十分相似。8同为诗歌初学者的两位“少女”,无不是从规律、程式开始学起。《红楼梦》第四十八回,黛玉向香菱传授了起承转合、平仄虚实之类的写诗规则,并告诫她:“你若真心要学,我这里有《王摩诘全集》,你且把他的五言律读一百首,细心揣摩熟透了,然后再读一二百首老杜的七言律,次再李青莲的七言绝句读一二百首。肚子里先有了这三个人作了底子,然后再把陶渊明、应玚、谢、阮、庾、鲍等人的一看。你又是一个极聪敏伶俐的人,不用一年的功夫,不愁不是诗翁了!”香菱遂取了诗,“诸事不顾,只向灯下一首一首的读起来。宝钗连催他数次睡觉,他也不睡。”9乍看起来,香菱和小冰一样,都是从记忆诗歌佳作开始,只不过即便“极聪敏伶俐”的香菱,废寝忘食也比不过小冰的效率。随后又“茶饭无心,坐卧无定”地练习作诗,屡遭失败后逐步改进,终受肯定。

小冰同样是在不断重写、反馈中改进诗艺的。表面上看来,两位少女的学习过程十分相近,正如N.维纳在《人有人的用处》中所界定的:“如果说明演绩情况的信息在送回之后能够用来改变操作的一般模式时,那我们就有一个完全可以称之为学习的过程了。”10不过,小冰在记忆速度、写作效率、反馈-学习效果等方面上具有远超人类的绝对优势,不必再像香菱那样被调侃为苦心孤诣的“诗魔”。由此也就可以理解在《阳光失了玻璃窗》的序言《人工智能创造的时代,从今天开始》为何那样热情洋溢了。该文为时任微软人工智能部负责人沈向洋所撰,他总结出“人工智能创造”的三原则:兼具智商与情商、创造具备独立知识产权的作品、其创造过程须对应人类某种富有创造力的行为。他认为小冰正是朝着这三个原则努力,而且尤其强调小冰对于创造力的习得,呼吁读者将关注点放在“这位少女诗人的‘创作过程’”上:“与人类相比,微软小冰的创造力不会枯竭,她的创作热情源源不断,她孜孜以求地学习了数百位著名现代诗人的著作,他们是小冰创作灵感的源泉”。文末,他宣称我们正从“人工智能制造”迈向“人工智能创造”。11

从“制造”到“创造”,流露出鲜明的技术进化思维,其进步方向是更加地“拟人”:“智能写作机器不再只是一种数学符号和计算规则的科学建构,而是具有欲望、无意识、非理性和语言生产能力的‘主体’,通过神经元网络技术对人的感觉信息进行统计学处理,能够深度模仿人的感觉和意识形成的连续性过程,从而使智能写作机器具有类似人的情感能力。”12也就是说,人工智能创造的产品,将来既是逻辑运算的产品,同时也具备表达情感的能力。近年来的科幻电影,包括《她》(2013)、《银翼杀手2049》(2017)、《阿丽塔:战斗天使》(2019)里都有一位赛博少女,她们拥有人类的情感能力,并与人类发生着各种各样的亲密关系。现实中,虚拟少女偶像初音未来、洛天依等,更是不少人移情的新对象。

从古典时代的香菱学诗到赛博时代的小冰写诗,无疑构成了创造力含义的巨变:前者“慕雅”,从模仿开始,努力习得伟大诗歌的其中三昧;而后者虽然很难称得上有多少艺术水准,却创造出前所未有的语言经验。这两种“创造”的区别,可以参考如下说法:

 

数字时代的科学则更倾向于去创造(poiesis):它们并不复制自然,而是通过重新糅合源于自然与文化的信息比特(bits)以创造新的现实……在人工生命和人工物理学中,人们的注意力已经从现实性转向了可能性……目前,文化科学与艺术批评仍由模仿论的观念主宰者。13

 

这一观点其实相当激进,它将“创造”的品质赋予数字时代的科学,指出其正在“创造新的现实”,亦即摆脱现实桎梏,创造从未曾出现过的、杂糅有机与无机、技术与文化的新现实。而文化科学与艺术批评则被归为模仿论的追随者,它们的“创造”似乎只是在模仿伟大的传统。不过,现实有时比理论还要激进,当代文艺不仅致力追迹伟大经典,甚至还成为了机器语言的模仿者,并且乐此不疲。下面我们就来具体分析这份新鲜而又“诡异”的语言经验。

 

02

“人拟机器”的反讽:以创造的方式复制

2019年前后,微博上出现了所谓的“僵尸文学”,用以命名从僵尸账号中随机抓取文字、拼贴而成的内容。在流量等于财富的当下,明星网红、宣发人员乃至饭圈粉丝,无不渴求获取流量,故而制造“僵尸账号”随之衍生为新的生意门路,通过“僵尸账号”的买卖也就可以制造流量的虚假景观了。“僵尸账号”的生产流程并不太复杂,首先需要盗取废弃账号,利用爬虫软件批量抓取用户的真实信息,进而生产出一个僵尸用户。接下来利用专门的养号机器,在程序运作下定时转发、评论与点赞,并且持续抓取文字和图片来充实首页。如此这般,社交媒体的算法也就无法分辨真人账号与僵尸账号的区别了。毕竟,语言在算法眼中只是普通的数据罢了。

不曾想,僵尸账号随意拼贴的内容,竟有一天被冠以“文学”的名号。海量信息的随机拼贴与诗歌(尤其是现代诗的自由联想)有了奇诡的呼应。微博账号“僵尸文学bot”(即robot的简写,意指该账号的内容为机器人创作)的发起人据说为中文系出身,同时热爱诗歌。之所以产生专门收集和发布“僵尸文学”的创意,缘于她曾经发现过的一个微博账号。该账号里混乱的语句令其感到超现实主义般的诗意,她原以为这些“诗句”出自精神分裂症患者之手,后来才发现这是一个僵尸账号。14精神病症与超现代主义诗意两相叠印,难分彼此。

在数字坟场的语言碎片中,就这样升腾起一股诡谲的诗意。在其拥趸眼中,僵尸文学带来了超现实主义、后现代主义甚或魔幻现实主义的阅读体验,甚至还将之与保罗·策兰的具有超现实主义风格的诗句混在一起,令对于后者诗歌不熟悉的读者一时间很难分辨。比如,2019年7月24日微博账号“普通葡萄爬藤炮塔”便曾发起过“僵尸文学鉴赏”的挑战,请网友区分保罗·策兰的作品与僵尸文学。其中,“我的星辰中有一架洪亮的竖琴/琴弦生风/直到根根扯断”其实是保罗·策兰《冬》之中的名句,但却被不少人误认作僵尸文学。出现这样的混淆也在情理之中,超现实主义同样讲究随机性。它出现在两次世界大战之间,试图运用心理能量的“自动作用”(而非程式化)来对抗理性机器,努力在日常生活的随机与偶然中发现奇迹与神圣感。15

如今理性机器更加占据主导位置,在此前提下,追求随机性依然是某种(仪式性)抵抗的体现。僵尸文学账号犹如数字坟场中的拾荒者,将随机遇到的数字垃圾拼贴出“诗意”,吊诡地成为“发达数字资本主义时代的抒情诗人”。面对僵尸文学所捡拾起来的废物,人们充分发挥自己的想象力,将那些资本-流量机器运转过程中造成的冗余,那些错乱、非逻辑、反交流的词句打造为超离现实的诗意空间。

对于随机性的偏好,不免会导致一地散碎。而过分追求“原创性”(偏重于修辞的陌生感、形式感),同样压过了连贯的思考过程。在反对者眼中,超现实主义“对机智的悖论青睐有加,而不喜欢真正的思想”,“原创性和惊喜已经变成极具价值的品质,而运用规范的能力,以及与此相关的连贯思考的能力,都最终被搁置在一边。”16这种批评同样适用于僵尸文学,同时也跟人们对小冰诗歌的批评十分相近。这种破碎感被许多理论家描述过。拉康认为精神分裂中,语言的“能指”与“所指”之间的表意链完全崩溃了,只留下了一堆破碎、零散的能指符号。17而詹明信则在《后现代主义与消费社会》中指出,晚期资本主义的社会秩序具有两个显著的特色,他将之命名为“剽窃(pastiche)和精神分裂(schizophrenia)”18。僵尸文学恰好为这一理论判断提供了典型例证,它正是剽窃了僵尸账号中的只言片语组合而成,最初也被误认为是精神分裂症患者的作品。它只追求此时此地、绝对当下的阅读刺激,而不再指向风格化的写作或是批判性的意义。

不过,如果我们的批评到此止步,也就无法理解为何许多人发自内心地喜欢僵尸文学。比方说,名为“一日人”的微博账号曾这样解释僵尸文学的吸引力:“喜欢僵尸文学bot,是二进制的浪漫,像数字化时代的三毛,在机械废墟中拾荒。经常能捡到装满笑声的数据卡片,偶尔能找到被雨冲刷过的、珍珠一般莹润的仿生人义眼。这很快活,毕竟有时人比机器更冷。”(2020年3月19日)这里道出了两个值得注意的吸引点:“很快活”“有时人比机器更冷”。以这样的社会心理为基础,僵尸文学才得以确立。换言之,只有在一种充满疏离感、无奈感的“文化人格”之下,“僵尸文学”才成为被发现的“风景”。某种意义上,精神分裂已不只是纯粹的精神病症,而已经泛化为当代社会的文化症候、一种逐渐普遍化的个体感受。

在进一步推进对于僵尸文学的认识上,本雅明关于达达主义的评价颇有启发性:“由此表现出的艺术的无节制与粗糙,特别是在所谓颓废时代,事实上却是来源于它最丰富的历史能量的核心。”19艺术的无节制与粗糙质感,正是释放历史能量的特定形式,而其中包孕着充满悖论的创造力形态:

 

他们的诗是包含着污言秽语以及所有可以想象的语言垃圾的“词的沙拉”。……他们意欲并获得的是无情地摧毁他们创造的灵韵,在这种创造上面,他们通过完全是独创的方式打上了复制的烙印20

 

其中,“独创的方式打上了复制的烙印”,可谓极其精准。同样地,许多人热衷于模仿僵尸文学的“词的沙拉”,发挥自己的想象力与创造力,以独创的方式从事(对机器的)复制工作,在仿写中获取快感与片刻解脱。有趣的是,僵尸文学bot偶尔会将真人写的句子,误以为是“僵尸”(社交机器人)写的。”“乌龙”局面,更是说明了自然语言与机器语言的深度混合。而“人拟机器”,正是在理性机器的边缘处寻求间离,读写僵尸文学带来了释放“创造力”的自由感。他们抛弃了固有的人性话语、宏大叙事与表述的完整性,选择一种间离、反讽或游戏的姿态来发挥自己生命的热度。在机器不可能被摧毁的前提下,僵尸文学成为时代经验的“书写”形式。

如网友所说,僵尸文学正像是“一个活人在笑嘻嘻地展示当代崩溃”21。“像一个活人”,比起《1844年经济学哲学手稿》结尾提及的“我们现在假定人就是人,而人对世界的关系是一种人的关系”22,可以说标示了更深入的异化阶段——机器甚至比人显得更加亲切,“有时人比机器更冷”。而且这种异化感已经为许多普通人所有,逐渐渗透进赛博空间的语言“创造”中。

03

在新的“创造力”面前:

数据主义、超人文主义与解放潜能

综合上述两个案例——“机器拟人”(小冰写诗)与“人拟机器”(僵尸文学)——可以看出,新的语言生成方式正在形成,对此有几种理解范式值得细致梳理。其一,便是站在技术进化的立场,将语言均质化为数据和信息。在风靡全球的《未来简史》一书结尾,作者这样推测未来的存在方式:“科学正逐渐聚合于一个无所不包的教条,也就是认为所有生物都是算法,而生命则是进行数据处理。”23所有学科,包括人类的心灵与情感都是可以被计算的对象。生物即算法,生命等于数据流。在万物联网的世界中,唯一在进行的便是数据处理,彼时的人类不过是数据流中的一朵朵涟漪。如若果真如此,小冰就早已是漫步于数字巨流的抒情诗人了。

在这样的视野中,互联网就是我们的“新山水”,我们滑动的手指便是涉渡之舟。“新山水”中涌起的波浪,是抽象、无限、快速流动的信息流。互联网上的读写,不再囿于封闭有限的文本,它倾向于在文本之间跳跃,热衷于跨媒介的组合,趋向于更高效地组织、传播和接受信息。媒介对于读写方式、生存方式的改变,很难被量化,也并非一蹴而就。但在互联网这个数字化、虚拟化的媒介中,语言的个性与特殊性被削弱了,就连传奇的命运、奇崛的想象力、细微的情绪都可以被视作均质化的数据进行传递与展示,然后被新涌来的信息巨浪抹除。“人将被抹去,如同大海边沙滩上的一张脸”24,万物皆可联网,人的身体与生命形式本身,都变成了网之“节点”。照此逻辑,“言谈与日常语言不再是一种有意义的、超越行为本身的言说方式了,即使它表达了行为,它的表达也可以用本身无意义的形式化数学符号来更好地代替。”25肉身的诗意,正面临着被虚拟化、数据化的危机。

其二,不同于数据主义对于人的某种“抹除”,小冰的另一位“造物主”李笛的观点是从人类自我完善的角度来调和人机关系的。在他眼中,小冰的诗歌艺术水平并不是重点,她当然写不出超越优秀作家的作品。人与机器并非替代关系,而是协作关系,人机之间不存在难以跨越的界限:“身体性存在与计算机仿真之间、人际关系结构与生物组织之间、机器人人科技与人类目标之间,并没有本质的不同或绝对的界限。”26因而,未来很可能会衍生出“一人一AI的新型雇佣关系”27。在创造力领域中,小冰既可以协助普通人完成一些简单的创作,又可以高效地完成一些模式化的写作,并且通过巨量的写作成果为人提供新的、永不枯竭的灵感。总之,在李笛看来,人工智能的最大优势是提供了可以批量复制的创造力,契合了当代社会的加速进步。由此,人类的创造力也就可以集中到更为高级、更具独创性的领域中,从而保障了人类创造力的更大发挥。

人工智能从业者的这一设想,无疑提供了以人类为主导,同时又可超越自身局限的理想图景,同时也与欧美世界中的超人文主义思想非常接近。超人文主义与人文主义一脉相承,它同样以人类为中心,“是从自由无羁的自我实现的人文主义理想中衍生出他们的动力以及超越人及其局限性的” 28。《赛博空间的奥德赛:走向虚拟本体论与人类学》一书中曾详细介绍了超人文主义的历史渊源,并引用荷兰超人文主义学会对这一概念的阐释加以说明:

 

超人文主义(正如此术语所暗示的那样)是一种附加的人文主义(humanism plus)。超人文主义者认为他们能够更好地利用理性、科学和技术从社会、物质和精神上进行自我完善。除此之外,对个人权利的尊重和对人类独创能力的信赖也是超人文主义的重要因素。……超人文主义……是为从各方面改善人类与人性的愿望而服务的。29

 

“超”(plus),象征了以人类为中心的无限进化欲望,超人文主义相信人类可以驾驭科学技术,不断超越人类的极限,实现未知的潜能,比如通过人造器官治疗疾病,运用人工智能辅助思想工作等等,总之人类将不断创造出超越自身的生命形式。

[荷]约斯·德·穆尔:《赛博空间的奥德赛:走向虚拟本体论与人类学》

麦永雄译,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07年版

不过,技术进化是否能完全服务于人,人是否能完全掌控技术的发展方向,这个问题已经超出了超人文主义的思辨范畴。马克思在“机器论片断”中曾对此有所触及,他认为自动化机器是“人的手创造出来的人脑的器官;是对象化的知识力量”,而人类社会已经越来越受到一般智力的控制,一般智力已经“作为实际生活过程的直接器官被生产出来。”在“机器论片断”的启发下,意大利自治主义马克思主义者为本文的讨论,提供了值得分析的第三种范式,即挖掘“创造力”的解放潜能。他们认为,一般智力的发展,并不一定会导致人类对于机器的彻底依附,反倒有可能促使人类集中于“非物质生产”(生产知识、信息、情感等),而“非物质生产”的一项重要特征便是“集中了创造性、想像以及技术和体力劳动的手工技能” 31。由此,便可形成不同于传统集体的、扁平化的、多元的共同体。而这些小的共同体,同样遍布于资本主义大生产的各个节点之上,可以在恰当的时机发动自己的反抗。正是在自动化机器的内部,创造力的发扬为人类带来了自我解放的契机。

综上所述,李笛所说的可复制的创造力与“新型雇佣关系”、超人文主义者创造新生命形式的狂想、“非物质生产”的解放方案,无疑都想象了十分和谐的人机关系,确保了人类的地位与能力。虽然都是“遥远”的设想,但“尚未到来”并不意味着不值得认真思考。但是,这三种方式的局限在于,均是从抽象的角度展开思辨,因而与当代语言创造的新经验并不十分贴合。而且许多棘手的难题,也被某种乐观主义的情绪掩盖了,诸如不断地超越人类极限,是否会导致人类的自我废黜,而非提升?超人文主义的追求,是否会最终吹响人文主义的丧钟?人类果真始终都是技术的掌控者吗?对于这些问题的思考如果继续沿用其中的单一范式,便很容易流于某种神话式的狂想。因此,本文希望立足于当下语言经验,倡导唯物的、多角度的辩证分析。而通过对于上述两个案例的分析,现实感与政治性这两个关键维度最终浮出水面。

结  论

重启“创造力”的现实感与政治性

如果说小冰写诗展现了机器介入语言的强势一面,使得未来图景更多地以技术为视点,那么僵尸文学则牵引出机器体系内部的“人”的维度。当代人深度异化的现实处境与心灵境况、当代社会日益机械化的生产组织方式、当代语言本身的模式化痼疾、加速发展对于无限创造力的需求,共同塑造了我们理解“创造力”的时代语境,也最终决定了“创造力”以何种形态落地、以何种方式组织进生产生活的过程中。“创造力”的危险与魅惑都在于,它既可以是人类能力的不断完善,亦可以是人类异化的助推器。对于此种可能性的思考,必须要具备现实眼光与政治视野。

同样是面对机器对于艺术的强势改变以及未知命运,本雅明在其名文《机械复制时代的艺术品》中示范了充满智慧的思考方式。他没有简单地批判机械复制的技术本身,而是关注技术将融入进何种政治规划之中——它既可以被用在纳粹主义中,也可以归入共产主义政治的方案中。所有一切,都需要在极为先锋的赛博空间里,重启略显“古典”的现实与政治思考。说到底,我们依旧需要回到身体的、政治的、社会-文化-心理的语境中去把握人机关系,并且拥有复合性的批判视野,在人文学、科技与政治经济学等多重学科的交叉点上,去把握赛博时代的复合型“创造力”,直面其之于人的意义、挑战与可能性。

 

注释:

1、小冰:《阳光失了玻璃窗》,北京联合出版公司2017年版。

2、 [德]本雅明:《机械复制时代的艺术作品》,参见《启迪:本雅明文选(修订译本)》,[德]阿伦特编,张旭东、王斑译,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12年版,第253页。

3、[德]海德格尔:《林中路(修订本)》,孙周兴译,上海译文出版社2004年版,第325页。

4、转引自[德]本雅明:《机械复制时代的艺术作品》,第242页。

5、唐娜·哈拉维等女性主义学者曾设想,在赛博空间中或许可以摆脱社会性别的扮演,因而非常肯定其激进潜能,提出自己宁愿“做一个赛博格,而不是一位女神”。参见[美]唐娜·哈拉维:《类人猿、赛博格和女人——自然的重塑》,陈静、吴义诚译,河南大学出版社,2012年版,第253页。但实际上赛博空间往往复制甚至强化了现实世界的某些不平等的维度,而且凭借其虚拟性免于被“责问”。

6、小冰:《阳光失了玻璃窗》,第121页。

7、小冰:《阳光失了玻璃窗》,第45页。

8、参见彭晓玲:《微软小冰写诗引发诗人集体斥责,更值得思考的是人类未来的美好与可怕》,“第一财经”网站,2017年5月26日。

9、曹雪芹:《红楼梦》上册,人民文学出版社2008年版,第646、647页。

10、[美]N.维纳:《人有人的用处——控制论和社会》,商务印书馆1978年版,第46页。

11、小冰:《阳光失了玻璃窗》,推荐序,第5—6页。

12、杨丹丹:《人工智能写作与文学新变》,《艺术评论》2019年第10期。

13、[荷]约斯·德·穆尔:《赛博空间的奥德赛:走向虚拟本体论与人类学》,麦永雄译,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07年版,第100页。着重号为原文所有。

14、参见潘劲虹:《我看遍了僵尸bot,发现了互联网时代的荒诞文学……》,《城市画报》微信公众号,2019年8月13日。

15、法国诗人布雷东为超现实主义所下的定义是:“心灵在它的纯粹状态中的自动作用,我们打算通过这种自动作用表达——通过词语,借助书面用语,或者用其他手段——思想的实际功能。超现实主义听从思想的命令,不受任何理性施加的控制的影响,免除了任何审美的或者道德的操心。”参见[英]本·海默尔:《日常生活和文化理论导论》,商务印书馆2008年版,第85页。

16、[英]罗杰·斯克鲁顿:《文化的政治及其他》,谷婷婷译,南京大学出版社2019年版,第133—134页。

17、[美]杰姆逊:《后现代主义与文化理论(精校本)》,唐小兵译,北京大学出版社1997年版,第211—212页。

18、[美]詹明信:《晚期资本主义的文化逻辑》,张旭东编,陈清侨、严锋等译,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13年版,第327页。

19、[德]本雅明:《机械复制时代的艺术作品》,第258页。

20、[德]本雅明:《机械复制时代的艺术作品》,第259页。加粗效果为笔者自加。

21、参见潘劲虹:《我看遍了僵尸bot,发现了互联网时代的荒诞文学……》,《城市画报》微信公众号,2019年8月13日。

22、[德]马克思:《1844年经济学哲学手稿》,中共中央马克思恩格斯列宁斯大林著作编译局编译,人民出版社2000年版,第146页。

23、[以色列]尤瓦尔·赫拉利:《未来简史》,林俊宏译,中信出版社2017年版,第359页。

24、[法]米歇尔·福柯:《词与物——人文科学的考古学》,莫伟民译,上海三联书店2016年版,第392页。

25、[美]汉娜·阿伦特:《过去与未来之间》,王寅丽、张立立译,译林出版社2011年版,第262页。

26、[美]凯瑟琳·海勒:《我们何以成为后人类:文学、信息科学和控制论中的虚拟身体》,刘宇清译,北京大学出版社2017年版,第4页。

27、《微软互联网工程院副院长李笛:AI创造力迭代有三大原则》,《中国电子报》2017年5月26日。

28、[荷]约斯·德·穆尔:《赛博空间的奥德赛:走向虚拟本体论与人类学》,第237页。

29、[荷]约斯·德·穆尔:《赛博空间的奥德赛:走向虚拟本体论与人类学》,第239页。

30、马克思:《机器体系和科学发展以及资本主义劳动过程的变化》,参见《马克思恩格斯选集》第二卷,中共中央马克思恩格斯著作编译局编译,人民出版社2012年版,第785页。

31、[意]莫利兹奥·拉扎拉托:《非物质劳动》,罗岗主编《帝国、都市与现代性》,江苏人民出版社,2006年版,第142页。亦可参见张历君:《普遍智能与生命政治——重读马克思的〈机器论片断〉》,《帝国、都市与现代性》,第153—190页。

 

 

本文原刊于《文艺争鸣》

2020年第10期

作者授权发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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