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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段幽冥起伏的心理活动
[ 作者:李伟长] 来源: [ ]

话本是说书人讲故事的底本,拟话本则是文人模拟话本创作的小说。作为从话本到文人小说的过渡,拟话本影响最大的是讲史作品,如鲁迅所言:“近讲史而非口谈,似小说而无捏合。”鲁迅在 《中国小说史略》中,将 “三言二拍”等拟话本作品,命名为“拟宋市人小说”,“三言”也被认为好在“极摹世态人情之岐,备写悲欢离合之致”。

拟话本既是过渡,自然两头相搭,有宋代话本的故事模式,有文人小说的技术雏形,譬如探索叙述语言的书面化,书写小说人物的心理活动。小说不同于故事已是通识,但小说家和讲故事的人,常被误认为是一种人。本雅明的《讲故事的人》被引述时,讲故事的人也时常和现代小说家混为一谈。本雅明认为,为了故事能被更好地重述和传播,幽冥的心理分析常常被讲故事的人放弃,而对小说而言,幽冥的心理却别有魅力。

“三言”中有一则拟话本小说《卖油郎独占花魁》。说是街头小贩卖油郎秦重,某日出去卖油时,看见隔壁青楼女子、名满全城的花魁王美娘:“秦重定睛观之,此女容颜娇丽、体态轻盈、目所未睹,准准的呆了半晌,身子都酥麻了。”卖油郎为其美貌所倾倒,一见钟情,欲望升腾,心想“若得这等美人搂抱了睡一夜,死也甘心”。自此茶饭不思,此念头牢牢占据了卖油郎的头脑,由此开始了一场有预谋有计划的求爱行动。

拟话本的好,多在局部,就是细节,做得工整和细致,不止趣味盎然,叙述也多娴熟机巧。以此细读《卖油郎独占花魁》这个故事,不但能体味小说的戏剧性,也读得出小说家的技术之圆熟,已经有区别于话本的讲故事了。举例分析卖油郎遇见花魁后的一段心理活动,真是千回百转,七八个来回,否定又否定,一个念头压着一个念头,实在奇妙周详。

卖油郎一路的肚中打稿道:“世间有这样美貌的女子,落于娼家,岂不可惜!”又自家暗笑道:“若不落于娼家,我卖油的怎生得见!”

一个卖油郎,挑着油桶,发痴般地走在路上,自言自语,不断找理由说服自己,十足一个痴汉形象,此场景就颇为滑稽有趣。卖油郎先是感叹,世间怎么会有这么漂亮的女子,这么漂亮竟然沦为娼妓,真是可惜可怜,这是普遍人的正经心态,同情心似有燃烧。转念一想,要她不是娼妓,我一个卖油的小贩子,怎么见得到这等“容颜娇丽、体态轻盈、目所未睹”的女子,就开始释然了。可不是吗?街头小贩想见到大家闺秀?门儿都没有。这么一转想,卖油郎原本还算高尚的心理,就发生了微妙的变化,欲望开始超越理智了,也开始越过普遍的伦理了。

又想一回,越发痴起来了,道:“人生一世,草生一秋。若得这等美人搂抱了睡一夜,死也甘心。”又想一回道:“呸!我终日挑这油担子,不过日进分文,怎么想这等非分之事!正是癞蛤蟆在阴沟里想着天鹅肉吃,如何到口?”

待卖油郎的心理建设稍微好了一些,就不再为她感到可惜了,而是过渡到自己身上,理由很是充分,先是给自己降压,调起得相当高:人生一世,草木一秋。这是多大的词儿,从人生谈到性欲,颇有悲壮之感。不明就里的人,还以为是要干惊天大事情了。也可理解为,人生一世很短暂,就像草木一枯一荣,转眼就过去了,得及时行乐。铺垫得真是够有分寸和节奏,在此基础上才想,要是能与这个姑娘共度春宵,死也值了。这等引申逻辑,有理有据,颇具自我催眠作用。一个人决定要做的事情,总能找到光明正大的理由。

这个念头一出,卖油郎稍感不安,马上谴责自己。先是一番自责,心想你一个卖油的小贩子,一天就赚那么一点点钱,竟然还想睡花魁,简直疯了。注意,他责怪自己的,并不是出于道德伦理的考量,而是认为自己赚得少,没钱还想办大事,真是不自量力。小说中有一个比喻,这好比阴沟里的癞蛤蟆想吃天鹅肉,后面接的不是寻常的“想得美”,而是如何到口?真是精妙。潜台词就是,想吃是想吃,可怎么吃得到呢?卖油郞自责和懊恼的,第一条便是没钱。这番心理活动,小说家编排得循序渐进,有铺有垫。

又想一回道:“他相交的,都是公子王孙。我卖油的,纵有了银子,料他也不肯接我。”又想一回道:“我闻得做老鸨的,专要钱钞。就是个乞儿,有了银子,他也就肯接了,何况我做生意的青青白白之人。若有了银子,怕他不接!只是那里这几两银子?”一路上胡思乱想,自言自语。

想过钱之后,卖油郎接着又忧虑起来,想起他颇为不堪的地位和身份。小小卖油郎,哪里够得上花魁的接客标准,即使有了银子,也未必能成,这是第二重困难。小说到此,看似先松一下,再接着紧一下,却是一步一步给卖油郎的心理进行松绑。他马上又给自己找到了安慰的可能,听人说老鸨只看钱,有钱就行,瞧他举的例子,说就算是个乞丐,只要有银子,她也得接待。显而易见,卖油郎对青楼女子的职业要求并不了解,有所低估了,但作为好的心理安慰剂,这次转折于小说走向而言,颇为关键。最终促使卖油郎下定决心的,正是他认为银子可以解决关键问题,所以他才归结为一个核心问题,哪里找银子去呢?

这番心理建设,丰饶有趣,一时欲望满满,一时又垂头丧气,写得实在是玲珑剔透,步步有理由。小说家精心设计了这篇心理活动,逐步叙写卖油郎的心理起伏,当真是严丝合缝。这些心理活动只为解决故事的合法性问题,构建文学人物的真实性,即如何让人相信,这个卖油郎的色胆从何而来,其勇气从何而来?为接下来的求爱计划做好铺垫。要是没有这番成功的心理建设,没有曲绕回环的心理起伏,也就没有接下来令人信服的疯狂行动。与其说卖油郎跨过的是自我心理难关,不如说是小说家是说给读者听的,借此与读者进行了交流,达成了一份关于叙述的真实协议。有趣之处在于,仅看这段心理书写,层次之丰富,进退之自如,回合之缠绕,技术之娴熟,照顾之周全,令人惊叹。

心理活动描写是中国古典小说相对缺少的内容,也是话本(故事)较少的内容。因为说书人表演的现实要求,心理活动一般难以呈现。心理描写也是小说区别于故事的明显特征。拟话本《卖油郎独占花魁》出现的心理描写,可视为话本形式向小说形式的新发展。尤其值得注意的,是卖油郎这段心理活动所使用的叙述视角,也有意外的独到之处。那就是与寻常的全知视角(直接引语)不同,卖油郎的心中所想,尤其是他对青楼老鸨只爱银子、以为有银子就行的猜想和自我安慰,隐有限知视角的影子。这类技术并非出于明确的经验化后的叙述要求,而是创作者历经长期练习的某种自觉。从小说全文来看,叙述者显然是知道卖油郎想多了,至少叙述者知道卖油郎肯定是要碰壁的。

今天的文学研究和论述,涉及小说创作理论多求于西方,倒也不妨从传统小说中汲取经验,与现代经验进行转换融合,于细读中获得乐趣,也获得可能的写作滋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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