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声音里的爱怜——为汪玥含《沉默的爱》写的序
[ 作者:李蔚超] 来源: [ ]

汪玥含

“我喜欢你是寂静的”,爱文艺的人都晓得智利诗人巴勃鲁·聂鲁达的情诗,恋人的寂静,是欲语还羞似的那一低头的温柔,是心有灵犀的默契。少年的沉默则让人有些忧心,一派天真、活泼跳脱的孩子是讨人喜欢的,大人喜欢他们看什么都新奇的劲头,脆珠子似的童声笑语,落在我们的心上,是废墟上洒落的阳光,枯井里飘进的雨丝——他们唤醒了我们“人之初”的记忆。谁会喜欢沉默寡言的孩子呢?

沉默的少年人倔强、脆弱、别扭地站在汪玥含的面前,准确地说,汪玥含发现了沉默中的他们。在被视作汪玥含的代表作《乍放的玫瑰》里,少女佟若善沉默着,汪玥含驻足,她聆听着少女的心音,随后,小说家以优异的文学才华,连带怜惜与同情之心,释放了少女丰富、滚烫、奔放犹如浪漫派诗人一样的内心独白,小说在截然的对比中形成了隐喻——少女的心灵那样地痛苦、惊惶、错乱,在文字中发出了如此惊人的滔滔不绝长达百字的洪声,于是,有观察者为她的小说命名“心理小说”(崔昕平语);然而,那洪声只是囚禁在心屋里的呐喊,成人世界和同龄伙伴根本无从听闻,他们只是漫不经心地扫过苍白、沉默和怯懦的少女。小说中,没有任何一位成年人耐心地接近沉默少年的内心,父母的垂问至多事关成绩和生活费。相信生活中沉默的少年并不占少数,相信我们的耐心并不比小说中的成人宽裕多少。汪玥含是痛下决心的作家,她的“乍放的玫瑰”,不是一般意义上的隐喻,它不是初初绽放的美丽青春,而是义无反顾地在美好的青春里爆发并毁灭。

请不要误会。汪玥含的小说并不是“暗黑系”成长小说,不是英剧《皮囊》,不是《麦田里的守望者》,她还真没有成人文学作品流行的颓废、虚无和犬儒的调子——当然,汪玥含的成长小说更不属于“治愈系”。阅读她的小说,那感觉就好似夏日里光脚踩过海边的石滩——硌心。这也许与作家的笔尤爱流连在少年纠结阴暗的内心有关,我并不意外地在汪玥含的新作《沉默的爱》中看见这样的细节:

“我发现了林豪有一种表情,那种表情让我永生难忘——那是一种世界上最最孤寂的表情,它脆弱、卑贱、低下,仿佛一粒尘埃,它随时会被时光或者任何一种势力大一点的东西把它弹走,那种表情此时此刻就停留在林豪的脸上。他的脸上没有眼泪,而是布满了那种类似猥琐的表情,那种让我一看就无比心痛又无比憎恨无比厌恶无比恶心的表情。”

像居高临下的道德“法官”似的“我”是小说的少女主人公,有着尘埃表情的男人是她的父亲。乖戾阴郁的少女形象,是不难辨认的“性格二重组合”的写法。20世纪80年代至今,刘再复先生的人物“性格”论在文学界落地生根,瓜瓞绵绵,生长出无数的果实。在他看来,人物的个性需要二重组合,美恶并举,美丑泯绝,在矛盾统一的联系中,文学人物方能呈现真实而有魅力的状态。有限度的人性“丑”与“恶”,使人物性格复杂而立体起来。当然,“恶”的程度,“恶”的内涵,“恶”的方式,则把握在作家的手中。许多时候,我们在成人文学中读到的“恶”,是难平的欲壑,是“厚黑”的政治,是恋己的孤独。那么在儿童文学和青春小说中,作家如何处理少年的内心和情感呢?我们清楚,青春期少年的性格不可能是单一的善与美,他们复杂、多面,有时变化无常。如何呈现美之外的另一重性格,是儿童文学作家在文学性、教育伦理和人文关怀几重维度中的艺术选择。作为科班出身的作家——毕业于北大中文系的汪玥含,她对20世纪80年代以来的文学技法无疑是熟稔于心的,她将文学法则、个人经验和对儿童文学的理解融汇,自觉运用于少年成长小说的创作之中,她勇于探看少年人心中的暗处,这使她的小说在当下儿童文学界显出了独特的艺术品貌。

《沉睡的爱》里,少女林珈生了成人大概不易理解的“病”,恐人症、脸盲症、名盲症——在父母婚姻破碎的家庭中,敏感早慧的少女冰封起自己的世界,她的“恶”,是尖酸、刻薄、自私与冷漠,与之相配的是汪玥含的叙述腔调。她讥诮、自矜、傲娇、略显造作,同时又裹着不难察觉的孤独、矛盾和怯生生,她的腔调如此肖似少年人纠结易感的内心,我们很难真正厌恶这样的少年,在汪玥含的腔调中,我们察觉到她对少年成长伤痛的爱怜。

与汪玥含以往的成长小说略有区别,《沉睡的爱》的叙述动力来自少女如何唤醒心里“沉睡的爱”,如何在生活中发现爱并习得爱的能力。仍然对照刘再复先生的理论,少女林珈正是刘氏所谓“层递型性格”,也就是说,性格从纵的方面逐步发展,有逐步演变推移的过程,性格因此得以丰富。成长小说中,性格层递似乎是题中应有之义,就像不长进,就算不上“成长”似的。然而,刘再复所说的性格丰富不是简单的性格变化,而是以历史的或现实的外部冲突为动力的,正如他以高尔基笔下的“母亲”尼洛夫娜为例,在历史的洪流中,人物性格的丰富代表着成长的完成,更大意义上隐喻着历史的进程。《沉睡的爱》显然不处理宏大的议题,尽管如此,任谁也不能轻易判定,汪玥含处理的议题——那些站在她面前的沉默少年的心声心语,就是微不足道的。

这就好像如果哪位成人作家写了一个“恐人症、脸盲症、名盲症”的人物,我们这些胃口刁钻的读者难免哂笑几番,然而,我们却不能轻易地同等对待汪玥含笔下的沉默少年人,她唤起了我们对尚无法自我保护的人生阶段的怜惜和痛感。少年少女,他们如此敏感而脆弱,微小的伤害,如同经过了最为纯净的心灵放大镜,被放大到足以伤害到镜片上方的眼睛的重创,甚至毁灭了那些年轻的生命。我们这些长大成人的读者——在这样的文字下——才恍然有所悟,原来在我们蹚过叫做“成长”的河流时,那些被强大的“遗忘机制”压抑下去的成长之殇忽然间被唤醒,星星点点浮出水面,原来在我们身边,在那些默然不语的孩子们的心里,也许正在响着委屈和困苦的洪声。成长并不是美好而无忧的,也许是异常残酷的。或可以说,每一位优秀的儿童文学作家,如果他们愿意关注成长创伤的话,他们都将成为文学化的弗洛伊德。

面对汪玥含,我感到困惑。我不清楚汪玥含如何“青春永驻”。她的文学时刻是人生的“早晨”,她的小说是“青春故事”,她的讲述语调是“青春期状态”,亢奋、迷惘、矫情、极致地痛和极致地欢喜,她无疑属于擅长保存和还原青春经验的作家,小说中,她孩童般地回到青春期,体认并呈现青春痛感。彩云易散琉璃脆,青春、爱情、理想这样的美好事物总是转瞬即逝。人到中年,事过境迁,回望青春的荼蘼,虽也感伤,也怅然,然而,成人作家们总会让他笔底众生冷也好热也好,一地鸡毛地把日子过下去。青春小说不然,它们决绝地将最美的、最极致的故事留给青春年华。“青春永驻”的汪玥含告诉我,什么是“为孩子写作”,怎样是“面向青春的文学”。汪玥含的作品,正是在残酷的“成长”河流的两岸,架起了一座沟通和摆渡的浮桥。

当然,这不是一本完美无瑕的小说。为了获取叙述动力,作家让姐姐林珈为弟弟苏墨讲电影《上帝也疯狂》的情节,讲述电影,也成为姐弟两人冰释前嫌、敞开心扉的叙事转折点。也许,生活中确有此类情节发生的可能,然而,让两个少年人在医院的密闭空间里一次次讲述一部电影,并不是充满文学想象力的最佳选择。两颗敏感脆弱的心灵互相贴近敞开的过程,那原本应该是小说最华美的篇章。也许,那正是一位优秀作家对一般意义上“青春状态”的超越。

在中国的儿童文学界纷繁多元的讨论中,我们常听到一种担忧:中国是否有适合少年人阅读的少年小说、青春小说、成长小说?中国是否有为青春期的少男少女写作的作家?不是出自与他们同龄或刚刚走过青春期的“学长”之手,而是有思想力和艺术能力的成人作家,以青春期成长为观察对象的专业创作。在新时代的特殊成长环境下,今天的少年享有前几代人难以想象的优渥物质生活,同时,他们也面临着新的成长挑战和竞争压力,他们复杂的内心世界和情感状态,需要一种个人宣泄和回忆之外的表达乃至引导。在图书市场明显偏向于童书、低幼和小学阶段读者的情况下,汪玥含选择探索一条青春小说的路,而这并不是一条轻易而取巧的途径。愿她一次次地超越。

 

(作者单位:鲁迅文学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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