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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我在说忧伤时,并不是让你绝望——读曹文轩长篇小说《蜻蜓眼》
[ 作者:韩松刚] 来源: [ ]

在某种程度上,每一位作家都有自己的风格。什么是风格?美国作家杜鲁门·卡波蒂说,风格就是能够映照出一位艺术家的感性而非作品内容的镜子。但风格并不都是有益的,相反,有时候是强烈而有害的,它常常是一道障碍、一股反作用力,而不能达到它预期的效果。因此,很多作家往往比较排斥“风格”,甚至认为没有风格就是最好的风格。事实上,一个作家的成功往往首先表现为自我风格的确立。比如我们谈到莫言、贾平凹、苏童、毕飞宇等作家,都很容易说出他们各自的文学特质,莫言的魔幻与野性,贾平凹的神秘与淳朴,苏童的唯美与暧昧,毕飞宇的机智与诙谐,都是当代文学写作中独一无二的风格存在。

曹文轩的风格如果用一两个词来概括,可能“古典”或者“唯美”比较贴切。此前,曹文轩的作品我只读过四部:《草房子》《青铜葵花》《山羊不吃天堂草》《根鸟》,但对其作品风格也大致有所领悟。作为一位知名的儿童文学作家,曹文轩的作品饱受好评和欢迎。但是,作为儿童作家的曹文轩并不那么典型,他的许多作品甚至不能简单地归类于“儿童文学”。从这个意义上说,曹文轩一直作为儿童作家被提起、被强调,实在是我们当代文学研究一种盲目的偏见和无由的敌意。当然,以我个人的文学偏好和阅读体验来说,我并不喜欢《草房子》《青铜葵花》《山羊不吃天堂草》这类作品,虽然足够唯美、忧伤,但却像矫揉造作的玫瑰,散发着极为不自然的雕琢痕迹和人工气息。我更推崇《根鸟》这样唯美唯情的奇幻作品,它是真正能为儿童和成人共同阅读的小说,质朴、自然,不羁、舒展,有着无名野花的无拘无束和宜人芳香。

与曹文轩以往的小说相比,新长篇《蜻蜓眼》(《人民文学》2016年第6期)属于“异数”或“另类”,虽然风格还是曹文轩式的,但写作内容和表现手法都有了新的变化,这种变化首先表现在:以往有意无意虚化的时代背景全部被打捞出来,并铺设为人物命运起伏的历史舞台。曹文轩的小说往往刻意于意境的营造,而较少对于时代背景的凸显,即便有所提及也不过是蜻蜓点水般一带而过,比如《青铜葵花》中提到的“五七干校”,不过是作为小说叙事的点缀,并未以此展开历史性的叙事。在《蜻蜓眼》中,曹文轩第一次肆意地打开了宏阔的历史图卷,小说的时间跨度长达三四十年之久,大大小小的动荡激起了历史长河的阵阵涟漪,引发了人性善恶的博弈与交错,“这个世界像中了魔法一样,人吃着吃着,睡着睡着,走着走着,说着说着,眼神不对了,心眼变了。明明还是那轮太阳,觉得不像了;明明还是那条黄浦江,觉得不像了;明明还是那个上海,不像了。……”这种冲击和遽变不仅在主要人物身上有着深刻的烙印,而且在许多不起眼的小人物身上也有不着痕迹的落笔。如小说中因为家道落寞不得不辞掉两位中的一位佣人时,胡妈和宋妈为谁去谁留的互相谦让,以及宋妈在离开时为奶奶熬夜做旗袍的良苦用心,都使得小说在细节的开掘中表现出惹人注目的细腻和精致,时代动荡下大小人物的命运遭际和精神世界都得以在这个大舞台上呈现。

其次,先前惯于在平面空间展现人物性格变迁的横向结构,转变为人物和时代共鸣的历史纵深,并强化了时间对人物的重压。曹文轩的小说常常驻足于一个美丽的地方,《草房子》中的“油麻地”,《青铜葵花》中的“大麦地”,《蜻蜓眼》中的“蓝屋”,像福克纳笔下的约克纳帕塔法县、安德森笔下的小城温士堡、苏童笔下的枫杨树乡、余华笔下的海盐小镇一样,虽只有邮票大小,却暗藏人生的全部。不同的是,《蜻蜓眼》整个故事的铺展更为宏阔,叙述横跨马赛、上海、宜宾三座城市,表现出更加非凡的空间想象力,马赛的浪漫、神秘,上海的繁华、热闹,宜宾的安静、自然,都与故事中的人物发生着时时的共振,每一次空间的转换都标示着一次时代的动荡变迁和一群人物的命运更迭,那些充满传奇色彩和浪漫情调的故事,在时间的重压之下激情上演。

作为曹文轩小说特质的古典风格,一直为人所称道。这位生于、长于水乡的水之子,从小便与中国古典美学天然地承接在一起,这种古典美学的诗性趣味在他几十年的创作中一以贯之,烙印极深。这使得他的作品虽与现实有着极大的关联,但总缺少强烈的现代气息,虽也与苦难紧密相关,却较少直达本质的思想深刻。在这方面,小说《蜻蜓眼》有了较大的突破,古典风格的意蕴相较之前的小说有了较大的弱化,虽仍不乏诗意的讲述、唯美的抒情,但就整体的故事表现来说,更倾向于一种朴实无华的历史叙事和现实书写,它说的是中国的“历史演义”,写的是中国的“悲惨世界”,讲的是中法结合的一家三代人的“中国故事”。曾经被津津乐道的古典品质,正在与现代性进行自然、有效的对接,以此实现作者所追求的古典美感与现代思想相融合的“东方正典写作”。

在这个极为强调时代特征、强化思想表现的“大文学写作”时代,曹文轩的小说虽极力表现出对于世间苦难的承担、对于古典美学的追求,但仍被当成了不登大雅之堂的“小打小闹”,因此,在浩繁的文学史著作中,我们读到了很多以童年视角来讲述中国历史、中国现实、中国苦难,且具有重大意义的作品,却难以读到那些讲述儿童故事、叙写浪漫情怀的“儿童文学”作品。

我喜欢一切表达了忧伤的作品,这种忧伤于苏童是在腐烂中彻底死去的绝望,于毕飞宇是在诙谐中带泪的哀鸣,于叶兆言是在日常中渐趋丰满的疼痛,而于曹文轩则是在诗意中走向孤独的体验。曹文轩曾经表达了对于安徒生作品中那种忧伤的喜爱,他说:“我认为忧伤或忧郁应该是文学中一个不能丢弃的东西。因为它是一种很高贵的格调。忧伤意味着这个人对这个世界有了一种比较深刻的认识。忧伤本身也是一种美感。这可能是安徒生的文字中最值得我们迷恋的地方。”《草房子》中桑桑的寂寞,《青铜葵花》中青铜的残疾和葵花的孤单,《山羊不吃天堂草》中明子的困惑,《根鸟》中根鸟莫名的焦虑,都是忧伤不同形态的表现方式。在小说《蜻蜓眼》中,对于忧伤的表现有了进一步的提升,那种个人化的孤独情绪,正被历史、时代、现实所裹挟,涂抹上了十分复杂、耐人寻味的坚硬品质。这种高贵格调的外在表现是巴黎的浪漫、咖啡馆的优雅、着装和生活的讲究,而其内在的表现则是面对艰难和苦难时那种从容不迫的淡定和自信,不管生活如何困苦、如何粗糙,但可以过得精致无比。“奶奶苦撑着日子——微笑着。”“在她的心目中,日子的品质,当用生命去保证。”“她要挺直腰板,微笑着,即使天塌下来,也应当微笑着。”“奶奶还在微笑,但眼睛里闪着泪光。”这些微笑满含忧伤,却散发着高贵的光芒,让人即便在黑暗的深渊中依然对光辉灿烂的生活充满无尽的向往。

而当高贵褪色、尊严沦丧之后,支撑着生命的一切信念便瞬间倒塌了。各种肉体的折磨并未让奶奶垮掉,而去掉头发的头皮(“文革”中被剃阴阳头)却让她痛苦至极,精神溃败。小说最后写道:“毁掉的不仅仅是奶奶美丽的头发,毁掉的是奶奶的一切。到此为止,世界在她心中已经死去。她坐在那里一动不动,像一块石头。理发师手中的推子终于结束了它的苦旅。”这样的描写以及由此所带来的震撼体验,在曹文轩之前的作品中极少出现,它依然细腻却一针见血,它依然从容却入木三分。可以说,新作《蜻蜓眼》是曹文轩小说中十分与众不同且具有独特风格的一部,它表现了一位优秀作家的文学自觉和艺术野心。

法国作家勒·克莱齐奥写过一本“献给被囚的孩子”的《流浪的星星》,此书讲述的是二战时期的故事,两个不同族裔的女孩萍水相逢却结下了深厚的情谊,这份纯洁的情感成为战争阴云中一抹坚硬的微风,成为无尽灾难中一片熨帖的安慰。由此我联想到,《蜻蜓眼》不也是一部关于灾难、关于流浪、关于痛苦、关于情谊、关于人性的小说吗?它是那么地令人忧伤,却不让人绝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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