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伍光建对《简爱》的通俗化改写(下)
[ 作者:李今] 来源: [ ]

内容提要:本论文通过对读与辨析伍光建翻译《简爱》的汉译本《孤女飘零记》之于原文本的缺失和改写,集中探讨了译者对于自然风景和人物描写的“节缩”是否如茅盾所说,能将“原作全本的精神和面目是完全保存着”的问题。文章认为,《简爱》深得《圣经》“比喻叙事”的精髓,其“自然风景”不仅隐喻神国,也隐喻小说人物及其命运。《简爱》以自传体形式叙说的不仅仅是一个爱情故事,更是“上帝之爱”的故事。简爱的生活历程和天路历程是其贯穿始终的双重结构和主题。从而使《简爱》一向被忽略的宗教精神内涵得以彰显,由此为中国现代文学与汉译文学研究,提供了一个澄明经典化与通俗化翻译之根本区别的个案,以及有待开掘的通俗文学研究的一个新领域。

 

在沼泽居(有人称为Marsh End,有人称作Moor house)简爱获得了一个暂时的家,与自己的表亲不期而遇,但这里的居住者都是往来过客,甚至包括主人圣约翰也自称不想被埋没在沼泽地,准备跟随救世主耶稣,去印度传播福音。走前要割断一两桩感情的纠葛,被他称作“是与人类弱点的最后冲突”(a last conflict with human weakness),这也许就是沼泽居的一重寓意。另一重即简爱在这里也面临了让她更难抉择、更为不安,甚至可以说是令她惊惧的考验。简爱虽然信仰上帝,但并不想放弃尘世的幸福成为使徒。她对宗教的态度集中反映了作者的精神情感。夏洛蒂曾经坦承“如果必需达到基督徒的完美才能获救,那么,我将永远也得不到拯救;……我不能把我的生命用于行善的伟大目标;我经常寻求自己的乐趣,竭力满足自己的欲望。……在这同时,我却知道耶和华的伟大;我承认《圣经》的完美;我崇拜基督教信仰的纯洁;” 简爱对表哥圣约翰既崇拜又不认同的态度正是作者这一矛盾的投射。如果说,简爱过去是在良心和上帝的戒律矛盾中,遵从了上帝的意旨,割舍了自己的情感;但当圣约翰进一步以上帝的名义,让她做一个传教士的妻子,为了主的事业而整个奉献时,她陷入了两难之沼泽。最终的大团圆结局不是简爱背离了上帝,而是上帝的恩典临到简爱的身上。就在她准备放弃自己的意志、天性和罗切斯特的爱情,听从宗教召唤的关头,上帝显示的超自然神迹为简爱传来了罗切斯特的呼声,让她确认了上帝的意志,从而使宗教责任与尘世爱情的冲突达到人性与神性合一的圆满境界,对“上帝之爱”做出了最完美的诠释和最真诚的歌颂。

伍译本大量删节了对荒原、旷野以及沼泽居景观的描写,不仅使其象征意义晦暗不明,更重要的是丧失了简爱在广漠的宇宙天地间所体会到的与上帝同在,与大自然同在的感人情怀。逃出桑菲尔德府后,小说描写简爱孤单一人露宿荒原,非但没有恐慌,反而感到投入了上帝造物大自然的怀抱,起伏的山林,茂密的欧石楠丛,清明纯净的天空,友善的星星,带着慈爱的温柔的露水,随处闪着光的越桔,浩瀚的银河让简爱更深地体会到,虽然“我们知道上帝无所不在,但当他的劳作以最宏大的规模展现在我们面前时,无疑我们才最感觉到它的存在。”小说该部分表现上帝的巨大力量抚慰了简爱流血心扉的描写与前面的歌谣遥相呼应:“即使我会堕落断桥,\或被伪光惑诱,在湿地中迷了路道。\我的天父仍然会用允诺和祝福,\把可怜的孤儿拥入他的怀抱。”伍光建进行节缩之后,其隐喻上帝的造物大自然的神圣感大为减弱,而且他把“自然”都译成了“天”,于是“I have no relative but the universal mother , Nature : I will seek her breast and ask repose”(我除了万物之母大自然外没有亲人,我要寻找她的怀抱并请求安息)一句,就成了“我除了老天之外,是无亲无友:我只好依赖天,求一个立足之地”,神性的自然就仅剩下避难所的意思了。而简爱在被圣约翰的祈祷死死困住的关头,向上帝祈求指点应验之后,小说传神地描写了她整个感官的震颤,其对上帝的感恩之情达到顶点,她挣脱了圣约翰,回到自己房间向上帝感恩:“我似乎一直来到一个伟大圣灵跟前,我的灵魂感激地扑到他的脚下。”第二天仍有一大段叙述简爱重新回忆这个奇事发生时,整个心灵的震动和灵魂的喜悦,不能相信它是一种神经质的印象和幻觉,而认为“它更像是神灵的启示”。直到与罗切斯特相会,确认他们两人在同一时刻发出相互呼唤并都听到相互回应的“超自然”(supernatural)现象,伍译本不仅全部删除了小说一再传达的神迹显现之情景描写,而且将之断定为:“迷信吗!不是迷信,不是迷信欺我:这是天性发露。”而当简爱听罗切斯特诉说,他向上帝忏悔,听到简爱的呼声后,便决定“不必再把迷信话告诉他”。不论伍光建把这一神迹断定为是“天性发露”,还是“迷信”,都说明了他的不信态度。

虽然,伍光建尽量保存了表现人物性格的部分,但对圣约翰还是手下无情,删削较多。的确,在简爱的“爱情故事”中圣约翰可以是无足轻重的。但在《简爱》所纠结的宗教问题中,却是个带有澄明和总结性的人物。围绕着他,作者设计了两组对比:一是圣约翰与罗沃德慈善学校的监管布罗克赫斯特。两者共同的特征在于都是宗教组织的神职人员,都具有严酷无情的性格特征,代表着宗教教义惩罚性一面。为管教小简爱,布罗克赫斯特以燃烧着硫磺烈火的地狱相威胁;圣约翰为让简爱跟随自己去印度,也以“惟有胆怯的,不信的……他们的份,就在烧着硫磺的火湖里”的祈祷相询唤。因而,作者把前者比喻为“黑铁柱子”,后者喻为“白大理石柱子”,但两人又具有着根本性的区别。布罗克赫斯特是伪善的法利赛人,他披着宗教外衣,克扣经费,中饱私囊,残害儿童;而圣约翰真诚地相信上帝赐予他传播福音的神圣使命,是一位具有着牺牲精神的使徒,如作者在小说结尾为保证不误读宗教和道德的内容,对圣约翰进行的回顾性定位:“他也许很严厉,也许很苛刻,也许还雄心勃勃,但他的严厉是武士大心(班扬《天路历程》中的人物)一类的严厉,大心保卫他所护送的香客,免受亚玻伦人的袭击。他的苛刻是使徒那种苛刻,他代表上帝说:‘若有人要跟从我,就当舍己,背起他的十字架来跟从我。’他的雄心是高尚的主的精神之雄心”。伍译本将此全部删除。

二是圣约翰与简爱。前者所选择的殉道的传教士非凡道路,与拒绝做使徒,而选择凡俗人生的简爱形成鲜明对比。前者与上帝的关系是投身于宗教组织的事业,为了上帝的荣耀而奉献一切;而后者的宗教则只是我与上帝之间的事。简爱所认同的是海伦所代表的把宗教作为人类心灵的安慰,而不是选拔和惩罚的一面。这也是夏洛蒂的宗教,据玛丽所说,她“劝人相信宗教总是用提供安慰的方式,而不是把它作为一种责任蛮横地强加给别人。”简爱在坚持自己宗教的同时,虽然揭示了圣约翰的宗教热情实为凡人建功立业抱负的一面,但对他的真诚、奉献和原则又是充满敬仰之情的,而且把圣约翰这样真正的使徒置于高于自己的位置。小说不仅经常在简爱热衷于亲情和家庭的欢乐与圣约翰劝说她不要把自己的精力浪费在这些“平凡而短暂的事情上”做出对比,更以最后的交代——圣约翰以身殉职,“他那荣耀的太阳匆匆下沉”(his glorious sun hastens to its setting),简爱接到他最后一封信时,强调她流下的是“世俗的眼泪”(human tears),但她“心中充满了神圣的欢乐”(divine joy),因为简爱相信这位善良、忠实的仆人是被上帝召去,享受主的欢乐,他在上帝的神座前“名列尘世得救者的前茅”(in the first rank of those who are redeemed from the earth ) 。整部小说以圣约翰的话,也是《圣经·启示录》最后的话,盼望主“快来!”作结,由此也可见作者赋予他在整部小说中的分量。

但在中国,圣约翰形象一直未能得到适度的理解,甚至包括后来的有些译者。伍译本更是大段节缩简爱对圣约翰面貌、心理、宗教热情、雄心壮志、人生目的、个性的认识和评价,以及带有隐喻这一人物形象的风景段落,甚至当译到圣约翰得知约翰舅舅去世后,并未给他和妹妹留下遗产时,伍光建竟以“他把信摔在狄阿纳怀里”的译文损害了这一形象的高尚性。试想能拿自己仅有的一点财产为贫穷的乡村创办男女两所学校,并为宗教事业而献身的使徒怎能有如此小气的举动呢?另外,对简爱揭示圣约翰严厉冷漠的一面也大多译得过于严重而损害了这一形象的正面性。如简爱在看清圣约翰身上有多少属于圣人,有多少属于凡人以后,形容“面罩从他严厉专制的面孔上落下”(The veil fell from his hardness and despotism)。伍光建把这句译为“我此时看得他很清楚。他完全是个世人,并无所谓神圣,他蒙面的横蛮霸道,让我揭开了。”如此完全否定的强烈语气显然有失分寸。圣约翰的宗教热情感动简爱的段落也多被删减,像圣约翰祈祷上帝让简爱做他的妻子,令简爱倏忽感到“宗教在召唤——天使在招手——上帝在指挥——生命被卷起,好像书卷——死亡之门打开了,露出了彼岸的永恒”等神圣感觉都被勾销。在伍光建把《简爱》仅视为“爱情故事”,简爱被树立为最高人格的处理下,圣约翰形象的复杂性和重要性不仅被大大削减,甚至遭到歪曲。

 

简爱最终在芬丁庄园找到了罗切斯特,建立起一个与世隔绝的家,也许庄园的名字取的就是“ferndean”蕨类植物覆盖的幽闭之意。在最后尾声一章,简爱更以上帝创造亚当夏娃的初衷来类比与罗切斯特十年婚恋的完满,认为自己无比幸福,因为“从来没有哪个女人比我跟丈夫更加亲近,更加完完全全是他的骨中之骨,肉中之肉。”简爱和罗切斯特由神配合,乃成一体的关系写的不仅仅是人间的爱情,更是上帝之爱的故事。他们皈依上帝而蒙恩的结合“超乎天下万民之上”,体现了上帝创造男人和女人之初——伊甸园中人的幸福。简爱的人生历程和天路历程也正在家与天堂的合一,人与神的合一中达到无以伦比的完满结局。如果我们考虑到婚娶和夫妻关系在《圣经》里经常被用来比喻人与上帝的结合,当对简爱的爱情故事有更深层的解读。在中国《简·爱》相当长的时间都仅仅被视为爱情故事,李霁野将Jane Eyre意译为《简爱自传》,更如同板上钉钉。

伍译本将简爱叙述和罗切斯特是“骨中之骨,肉中之肉”神圣关系的一段全部删除,而成为“我晓得一条心的同我所最恋爱的人同过日子的乐处。我自己以为我是很享受人间的欢乐,我所受的欢乐,是笔墨所不能形容的。”这样,他的《孤女飘零记》讲述的就只是一个有情人终成眷属的故事了。

总之,《简爱》中的自然风景都不仅仅是一种描述性语言,更是一种比喻性语言,深得《圣经》“比喻叙事”的精髓。如耶稣对他的十二个门徒所说:“神国的奥秘,只叫你们知道,若是对外人讲,凡事就用比喻。”《简爱》中的“自然”正是这样一种不仅隐喻神国,也隐喻小说人物及其命运的比喻叙事,由于篇幅所限无法一一尽致。如果我们能够读解在《简爱》中所建构的不仅繁复而且一个意象往往贯穿始终的内涵代码,就不能不感叹其结构的宏大与精美。伍译本自始至终通过“节缩”隐喻神性的自然风景、人物心理描写与议论,改写或删除带有鲜明基督教色彩的意象、人物、典故、地点、经文,如将所有“天使”名称归化为中国神话人物“仙女”,把精灵(spirits)置换成道家长生不老的 “神仙”,“修女”改称“尼姑”等等,彻底破坏了在《简爱》中密布的与《圣经》显在或潜在的暗示性关联,遮蔽了爱情故事背后的宗教主题,也丧失了作者要以简爱爱情故事见证与圣灵同在的经验叙事意义。虽然简爱是否是自传,或者自传体小说至今仍有争议,但关键并不是它里面记载的是否都是真事,而在于其叙述话语声称它记载了发生在自己身上的真实故事,也即作者的写作目的是要让文本具备写真实的价值。《简爱》所以采取自传体形式正是要以叙述者的真实经历来见证上帝的无所不在,歌颂上帝的恩典,“感谢我的创造者,在裁判时不忘怜悯”(I thank my Maker , that ,in the midst of judgment , He has remembered mercy)。直到今天,基督徒相互讲述自己的属灵见证仍是其重要的功课。

伍译本经过“节缩”法的通俗化翻译,丧失的是基督教的精神世界与文学世界,作者所要探讨的严肃的宗教道德问题。删节最多的自然风景描写,也反映了中国文人把自然风景仅仅看做是衬托,最多是情景交融的观念与西方基督教传统把自然视为上帝造物,而且是最接近上帝造物之初的差异,与《圣经》借助自然景物谈论上帝与神国的“比喻叙事”传统的不同。

本文没有探讨被茅盾命名的伍光建“节缩”法,给文学名著语言的文学性所带来的破坏,仅从他主要专注于“意思”和故事,并非是对语词本身的字面翻译,即可以说,虽然伍光建翻译了不少世界文学名著,但他不是一般意义上的文学翻译家,而是为满足“一般读者”需要的通俗化翻译家。事实上,茅盾也是在这个意义上肯定他的。因为他见到有人把《铁流》、《毁灭》改写删节为“通俗本”时,想到有些未经翻译的西洋名著也可以先来个“通俗本”的译本,于是觉得伍光建的译法可以“学取来应用”。因而专门写了《伍译的<侠隐记>和<浮华世界>》、《<真亚耳>(即简爱)的两个译本》研究总结伍译法。他对伍光建“小段的节略和大段的缩小”“节缩”译法的肯定,也是建立在“伍先生的译文大部分可说是直译”, 能将“原作全本的精神和面目是完全保存着的”判断之上的,这不能不说是有违其倡导的“字对字”直译的原则,尽管他也强调“翻译界的大路还是忠实的直译”。民国时期存有一大批西洋文学名著汉译的通俗本,或许也可被看作是有待开掘的通俗文学研究的一个新领域。

 

该文获《中国现代文学研究丛刊》2014年度优秀论文奖。未经版权人授权,不得转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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