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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持人：傅光明
主讲人：周先慎
傅光明：朋友们，大家好。欢迎来到文学馆。说到《水浒传》艺术上的成功，就离不开要谈《水浒传》的人物塑造，离不开说一百单八将，这组人物群像都或多或少地给读者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其中有的人物特别富有人性的姿彩和光华，像林冲、武松等，我们一提到“林教头风雪山神庙”，活托托的一个林冲形象便如在目前。今天，我为大家请来了北京大学中文系的周先慎教授，请他为我们从林冲谈《水浒传》的人物描写，大家欢迎。
周先慎：非常高兴今天有机会来和喜欢《水浒传》的朋友们一起欣赏和探讨《水浒传》人物描写的艺术，刚才傅先生已经讲了，我今天讲的题目是从林冲的形象看《水浒传》的人物描写。大家知道，小说艺术创造的中心是人物形象。这个小说有情节、有构思，但是，你的情节再生动、再曲折、再吸引人，人物写得不好，没有血肉，苍白、干瘪，那这个作品是不能算成功的。我们古代的几部小说名著，都是栩栩如生地刻画了人物形象，像《三国演义》、《水浒传》里边那些主要人物都是家喻户晓，长期活在广大人民群众心目当中。人物形象的成功是小说艺术成功的关键。所谓现实主义艺术，就是怎么样反映现实生活，怎么样把生活反映得更加真实、更加能够为读者所理解、所接受。中国古典小说的现实主义艺术，有一个发展和成熟的过程。这个发展、成熟的过程，也跟人物形象的塑造分不开。
下边我想参照《三国演义》，和《水浒传》对比起来讲，主要讲林冲这个形象，通过林冲这个形象谈一谈《水浒传》在人物描写上有些什么特点，比起《三国演义》来有什么突破、发展，这样一比较就显得比较容易理解，比较清楚。
《三国演义》是一部名著，里边塑造的人物，像曹操、刘备、诸葛亮、关羽、张飞这些都是栩栩如生的，也是很成功的，大家读了《三国演义》后这些人物就忘不掉了。《水浒传》和《三国演义》的艺术特征和艺术表现，它的来源都是从宋元的说话艺术发展而来的，所以它们在人物塑造上有两个突出的特点是相同的，一个特点是，都是通过紧张的、生动的、引人入胜的情节来塑造人物，一想到某一个人物，总是跟某一个人物有关的情节联系在一起。这是什么意思呢？就是说，这两部作品都是通过生活当中的矛盾冲突来塑造人物。什么叫情节？就是由生活当中的矛盾冲突组成的，通过尖锐、激烈的从社会生活中提炼出来的这种矛盾冲突来表现人物。这是比较成功的。这是一方面。第二方面，大家读了《水浒传》和《三国演义》之后会有相同的感受，就是人物具有传奇色彩、理想化。他的品格、武艺、精神总是要高出于我们生活当中的普通人、平凡的人物，理想化、带有传奇色彩，他们的那种表现不是每个人都能做到的。在这两点上《三国演义》和《水浒传》在人物塑造上是相同的。
但是，比较起来，《水浒传》在人物塑造上比《三国演义》又有发展和提高。我想主要是两个方面，一方面，过去很多人讲《三国演义》的人物是类型化，诸葛亮是智慧型的，很聪明；关羽是忠义型的，特别是他的义；刘备是长厚型的，仁义。这个话过去学术界普遍这么说。《三国演义》有这个缺点，但不是每个人都如此，我觉得《三国演义》里边的曹操，我个人认为是塑造最成功的。你可以不喜欢这个人物，这个人物是个奸雄，但作为文学形象来讲，我认为他是很成功的，不多说，只说一点，《三国演义》的曹操是个大坏蛋，一般按照类型化的观点，坏蛋就坏透了，没有一点好处。但你们去看看《三国演义》，就是拥刘反曹假设倾向最厉害的毛宗岗的本子，毛宗岗的删改本，他也是写了曹操的很多优点，长处。他雄才大略，《三国演义》里写曹操叫奸雄，他虽然奸，但他是英雄啊，他有英雄本色，没有把他简单化。
下面我要讲到温酒斩华雄，温酒斩华雄里那些诸候比曹操地位高的多的人瞧不起关羽，只有曹操一个人说，我们不能论出身。因为那时候，刘备的职位就相当于一个县令，关羽是弓马手，一个县令的警卫员，你算什么呀？要去斩华雄？根本瞧不起他。曹操就说，我们不要看他这个，就让他去，看他是成功还是失败再论。关羽出战时，温酒斩华雄是曹操给他斟的酒，鼓励他，给他壮行。他爱才啊，这个眼光是了不起的。虽然写曹操是个反面人物，可是写了他很多优点。写了这么多优点，一点都没有影响到他是个反面人物，这个很了不起。这个艺术经验很值得注意，你把他说的一无是处，说得很坏，这个人物倒不一定有生命力，《三国演义》我觉得就是这个写得比较好。它有比较复杂的性格内容，不只是奸，他还有英雄的本色。但是多数的人物，确实是类型化的。
《三国演义》有个很大的特点，里边的人物很少和现实生活有联系。我刚才讲现实主义艺术必须要反映现实，要从现实生活里提练出来，要和现实生活有血肉的联系。《三国演义》有个缺点，它的人物塑造有个定型化的缺点。什么叫定型化？我们读诸葛亮，好像诸葛亮天生就是聪明的，关羽义，天生就是讲义气的，曹操奸，天生就是奸诈的，不知道它这些性格特点是哪来的，跟他的出生、环境、遭遇有什么联系。不知道。这是一点。还有一点，就是它的过分的理想化。所以，毛宗岗评《三国演义》，他讲有“三绝”，关羽是“义绝”，曹操是“奸绝”，诸葛亮是“智绝”。所谓“绝”就是到顶点了，到头了，理想化得过分，就背离真实，就叫我们感到成了神了，不太好理解了，就缺乏生活中、现实中人的那点亲切感。鲁迅批评《三国演义》是非常精彩的，他有两句话，他说“至于写人，亦颇有失”，他讲《三国演义》的人物描写是有缺点的，有败笔。他有非常著名的两句话，大家都常常引用的，他说“欲显刘备之长厚而示伪，壮诸葛之多志而近妖”。批评的语言也很精彩，而且说得非常中肯，非常劲道。
我举一个例子，譬如说《三国演义》里边写“草船借箭”，这是写得很好的。为什么呢？因为诸葛亮说了，你要用兵的话，必须要懂天文。至于诸葛亮他的天文知识怎么运用的，他又怎么知道几天之后有大雾，他那个船开过去就没有危险，曹操就会放箭，那个箭就可以轻而易举地拿到手。他讲天文，这是科学，是对的。“空城计”，非常高明，里面一个兵都没有，司马懿来了以后，他就敢大开城门地坐在上面弹琴，让他进来。你进来吧，进来吧。司马懿不敢进，这写得非常好的。为什么呢？因为诸葛亮知道对手司马懿是个非常聪明的人，因为司马懿对诸葛亮非常了解，诸葛亮知道对方对自己非常了解，而诸葛亮一生行事是非常谨慎的，这一点司马懿也知道。所以，司马懿断定诸葛亮是绝对不敢冒险的，在这种情况下他以为里边有伏兵，他也不敢进来。但换成张飞怎么样？如果对手来的是张飞，你开着门，开着门我就进去。这些地方写诸葛亮的聪明是非常好的，但是有败笔，赤壁之战里写借东风，诸葛亮上坛做法，把东风请来，这就有点像妖道了。这有缺点。
但是，《水浒传》写人物就和它的思想性格和生活有很密切的联系。还有，《三国演义》写人物，它在艺术手法的运用上有一个特点，就是粗线条的勾勒，比较少那种细致的细节描写，比较多地运用烘托、渲染、映衬这一类的手法。我不多说了，大家去看看温酒斩华雄，正式写关羽的很少，前面都是写华雄，但是写华雄怎么怎么英勇，最后这些笔墨全都在关羽身上。三顾茅庐是一路映衬写别的人，写到最后是诸葛亮隆中对垒，诸葛亮这个人物出来了。它的细节很少，它的定型化的问题，过分理想化的问题，细节描写比较少的问题，说到底，从本质上来讲就是现实主义艺术和生活的观点还不够。
《水浒传》就很不一样了，所以我想先谈第一点，以林冲为例，谈《水浒传》在人物塑造上的现实主义艺术。它的特点就是从生活出发，从生活里边来。人物有什么性格特点，这个特点后来有什么变化，都是从生活里边来的，都有他的出身、生活遭遇，他生活的具体环境，有根有据，所以就令人信服。
大家看了《水浒传》以后，林冲有一个突出的性格特点，是什么？能忍，忍辱负重、忍气吞声、不敢反抗。一出场，这个大家要注意，要充分地理想化的话，一开始，写一个正面的英雄人物，一开始就要写他的优点。但《水浒传》不一样，《水浒传》人物出场，林冲在《水浒传》里边是个响当当的英雄，了不起，作者是热烈地歌颂他的。可是一出场就写他的弱点，写他性格里边的弱点，不好的一面，就是能忍。为什么林冲能忍呢？《水浒传》的作者是有他的根据的。第四回写林冲出场，是由鲁智深的眼中来看这个人物，有几句外貌的描写，写他的穿着打扮。这都不是随便写的，我们读小说要读得细，这些地方要注意，写他头戴一顶青纱抓角儿头巾；脑后两个白玉圈连珠鬓环；身穿一领单绿罗团花战袍；腰系一条双獭龟背银带；穿一对磕爪头朝样皂靴；手中执一把摺叠纸西川扇子；看这个打扮是有身份有地位的，不是一般的市井的群众，穿着战袍啊，而且是相当好的战袍，因为他是东京八十万禁军教头，是个军官。一看这个地位不低，有一个比较富裕的家庭，然后接着就写他有一个年轻漂亮的妻子，日子过得很美满、很幸福。这和鲁智深一比较就看出来的，鲁智深是赤条条来去无牵挂，家里面也没有钱，也没有家室，所以他对待革命的态度，对待起义的态度就跟林冲很不一样。因此，林冲对于社会矛盾、社会斗争的态度就有很多顾忌，考虑问题比较多。
作者非常高明，林冲一出场就把他放在一个非常尖锐、激烈的矛盾冲突中。为什么呢？因为他好武啊，他看见鲁智深在那儿跟一帮泼皮练禅杖表演，林冲一看就很赞赏，在那里看。他跟他妻子本来是到庙里去烧香还愿的，就这一会儿的功夫，他的妻子就被高衙内调戏，那个丫头锦儿，你看有丫头啊，这些细节都是要注意的，不能随便被忽略过去的。丫头来报告他的妻子被调戏了，林冲非常生气，马上就赶过去了。你想想看，一个八十万禁军教头的军官，妻子在光天化日之下被人家调戏，奇耻大辱啊，不能忍耐，不能忍受的。所以，他非常气愤地就去了，去了以后把这个人肩胛扳过来，这个地方有一句描写非常精彩，怎么写的呢？当时林冲扳将过来，却认得是本管高衙内，先自手软了。
“先自手软了”这五个字非常值得注意，这不是简单的人物的动作神态的描写，而是一下子挖掘到人的内心世界。本来是要下手的，一看是高衙内，手软，不敢了。为什么呢？所谓“本管”，用我们今天话说就是顶头上司，因为他是高太尉的螟蛉养子，是个花花公子。高太尉是他的顶头上司，他就不敢惹。所以，小说写林冲扳过来以后先是手软了，但怒气未消，一双眼睁着瞅那高衙内，敢怒而不敢言，敢怒而不敢打。他忍下了这口气。小说写得非常好，因为刚刚认识鲁智深，大家好武，而且讲义气，新认识的结义兄弟。鲁智深就带着一帮泼皮来帮他打。结果鲁智深来了以后，他把高衙内放走了。这个地方有一段对话写得非常好，就把林冲和鲁智深的性格对比起来描写。怎么写的呢？把他内心的思想活动和盘托出，他说“原来是本管高太尉的衙内”，不认得荆妇。这个话是高衙内说的，作者也认可。但是我表示怀疑。为什么呢？我有证据，因为后边这次调戏完了以后，他说不知道，下次又来了。你要是知道的话，下次就不来了对不对？所以这个话大可怀疑。就是一直无理，而不是有意的。他说“林冲不合吃着他的请受，权且让他一次。”因为我从他养父那儿拿工资，所以吃他的请受，我没有办法，权且让他一次。但鲁智深就不买账，鲁智深怎么说呢？有一段话是响当当的，跟林冲形成鲜明的对比。他说“你却怕他本管太尉，洒家怕他甚”，我不怕。他说“俺若撞见那撮鸟时，且教他吃洒家三百禅杖去了。”你看，一个是忍辱怕事；一个是疾恶如仇；一个是自己受侮辱、受压迫不敢反抗；一个是看见自己的朋友受压迫，就不能忍受。两个人的性格形成鲜明的对比。
这是写林冲他的忍，一个正面英雄人物，第一出场不写他的优点先写他的缺点。这是《水浒传》从生活出发的，英雄人物也有缺点，英雄人物也是克服缺点以后他才成为英雄。这是生活，如果把他神化了、理想化了，那它不是生活了，这是《水浒传》高明的地方。另外他写林冲忍辱负重的性格特点是从他的生活地位来的。跟他的生活地位有关系。
另外《水浒传》不只是写人物的性格特点，有生活的依据，而且能够随着生活矛盾的发展，他的性格要产生变化。这是比《三国演义》高明的地方，刚才我讲了《三国演义》的人物性格没有什么发展，好像生下来就是那样，它没有随着社会矛盾冲突的发展而发展变化。《水浒传》就不一样了。《水浒传》写林冲的性格转变，写得非常出色，有根有据。他为什么要变化？什么时候变化？都是从生活出发，这是《水浒传》的现实主义。
林冲上山的过程就是从能忍到不能忍、从懦弱到坚强、从屈辱到反抗，这么一个转变过程。所谓上山就是造反的意思，就是反叛统治阶级，就是敢于起来抗争。林冲上山是走了一个非常艰苦的道路。《水浒传》写人物，我在这儿提一句，大家注意，不同的英雄有不同的性格，上山走的是不同的道路。这个不同的道路是跟他性格有关系的，这个性格又是跟他的家庭出身、他的生活境遇有关系的，这个写得非常好的。你看李逵上山是最痛快的，宋江是最曲折的，我就不细说了，大家去看，很曲折。鲁智深是最爽朗的，爽朗跟痛快不完全一样；李逵是最痛快，鲁智深是非常爽朗，一点都没有瞻前顾后，凄凄惨惨戚戚，那种情景一点没有，非常爽朗、见义勇为、路见不平拔刀相助，主动地向统治阶级出击。军官当不成就当和尚，和尚当不成就上山，非常爽朗。
林冲走的道路非常艰苦，他走了一个很漫长的、很艰苦的道路。作者写林冲的转变，有很多伏笔，大家不要忽略了。譬如说他和陆谦是好朋友、结义兄弟，但是后来陆谦害他了。他曾经跟陆谦讲过心里话，说“贤弟不知，男子汉空有一身本事，不遇明主，屈沉在小人之下，受这般腌臜的气”。也就是说，他在统治阶级的压迫之下，有满腔不平之气。这个满腔不平之气，就是林冲能够一步一步向前迈进，最后实现了思想转变，造反上山的基础。这个地方很重要，是我们读小说一定要读懂的地方。作者告诉我们，林冲不是平白无故一下就转变了，它有基础的。所以你看小说写得很好，他虽然是一个八十万禁军教头，是个中级军官，但是他一出场就是被压迫的。虽然是统治阶级里边的人物，但他所处的地位和广大被压迫的人民群众有相通之处，这是他能够转变的一个基础。这是很重要的。
我们刚才讲林冲能忍，宽容了压迫他、侮辱他的人，但是他的对手可没有放过他。一计不成，又生一计。他非常不满的、胸中有一腔不平之气的那个对立面、那个社会的黑暗势力、罪恶势力，不断地向他紧逼而来。小说接着就写他想苟安，忍。想苟安也不能苟安，想忍也忍不下去。所以小说接着又写高衙内收买了陆谦，就是林冲的结义兄弟，让陆谦把林冲的妻子骗到陆谦家的楼上，想强暴，想侮辱林娘子。林冲知道消息后，马上就赶到陆谦家，把妻子救了。知道还没有受到侮辱，感到非常气忿。这个时候他也不加追究，只是气愤地把陆谦家里砸了个粉碎。
这时候有一段描写，也很值得注意，就是林冲拿了一把解腕尖刀。大家注意啊，这个解腕尖刀很有文章的，径直奔到樊楼前去找陆虞候，找陆谦去了。他拿起这个解腕尖刀不是去找高衙内，而是去找陆谦。注意，这个地方写得非常准确，非常精彩。也就是说，林冲已经开始反抗了，但是反抗的程度和范围有限。你算帐应该找高衙内，对不对？你怎么去找陆谦呢？这里边有两个意思我觉得大家要体会。第一个意思，还是怕高衙内，不是怕本管，吃着他的请受，不敢惹他。前面说了，权且饶他这一次。这是第二次了，他又忍让了。这是第一个意思。第二个意思，这就是写林冲重义。通过这个情节，还有弦外之音，还有潜台词，就是说，陆谦你是我的结义兄弟，背信弃义，不讲义气的人林冲是最痛恨的。所以这个行动里面包含两个意思，他拿了一把解腕尖刀去找陆谦不去找高衙内，一个是怕，第二个就是他最不能容忍的，一直到最后杀陆谦也是这样。结义兄弟要讲义气，你背信弃义那是最不能容忍的，这个地方就讲点到了。这是暗点，虽然没有明确地写出来，但是我们能够体会到，林冲是讲义气的。
注意，讲义气是林冲性格当中非常美好的东西，很宝贵的东西。这是他以后能够转变，而且转变以后革命性非常强的一个很重要的因素。作者是不断地点示，这是暗点，读《水浒传》不仔细的话，可能忽略过去。到了他发配沧州以后，作者又一次点示我们林冲好义。大家读过很熟悉的“风雪山神庙”。他到了沧州以后，正好有一个卖酒的李小二，李小二称林冲是“恩人”，而且报告他陆谦、高俅他们，高衙内派陆谦到沧州杀害他。李小二为什么要跟他报告呢？这是很冒险的，冒生命危险的，就是因为过去林冲救过他。他吃了官司以后，他帮助了他，而且给了他钱，所以他称林冲是恩人。这就写出了林冲的克己好义、乐于助人的这种侠义心肠、讲义气。后边是明点，前面有暗点，这都是写林冲思想性格转变的依据。
一直到后边，这次不行，然后又施计，更加毒辣的阴谋，让他带刀误入白虎堂，把他抓起来，发配沧州。好端端的一个家庭，由于高衙内看中他的妻子，调戏他的妻子，活活折散，弄得他家破妻散，发配到沧州。作者就是通过这么一个情节，通过林冲妻子被花花太岁高衙内看中，长得漂亮，加以调戏，写出了林冲的性格。既写出了林冲的性格，又揭露了封建社会、统治阶级的黑暗和罪恶。这样也就揭示出来梁山起义事业为什么会逐渐壮大发展，很多人都要投奔梁山。梁山事业壮大，就是因为逼上梁山。逼上梁山在林冲的身上体现得最鲜明、最突出，走投无路了，然后才上山。
但是，林冲到这个时候，发配沧州以后，还是能忍，还是忍辱负重。你看小说写得非常精彩，他临走之前写了一封休书。休书带有重男轻女的色彩，男的休女的，实际上是个离婚协议。他写了休书以后跟他的丈人说，我发配沧州以后，是死是生都不知道，为了妻子，不要耽误她的前程。同时他还说，不是我的妻子，可能高衙内以后就不来找她的麻烦了。因此我立这么一个休书，以后她怎么样，爱到哪去，爱出嫁什么的都由她去。写了这么一纸休书，这纸休书我觉得有两方面的内容，一方面写出林冲的善良，他替妻子考虑得很周到；另一方面也写出他能忍的性格，天真幼稚。你以为写了一纸休书以后高衙内就不来了？照样来。所以这些地方，一方面写出他的善良，引起读者对他的同情，这样的话，读者就对于迫害他的罪恶势力更加憎恨。
你看我们读到“野猪林”，就记得这个情节。一路上押监他的是董超、薛霸，两个差人，一路上对他真是非常地厉害，虐待他。用烫水让他洗脚，烫得非常厉害。后来走到什么地方呢？走到笼罩着烟雾的野猪林，他们受高俅、高衙内之托付要杀害林冲的地方。怎么写呢？到了这个地方，董超、薛霸准备下手了，因为他们是被高俅、高衙内买通要杀害林冲，所以他们就借口我们想要睡觉，要把你捆起来。猜猜林冲怎么说啊，他说上下要缚便缚，要捆就捆吧，小人敢怎的？我没什么好说的。到这个时候了，一点都没想到可能要杀他，你要捆就捆吧。你想，换成另外的人，像鲁智深也好、李逵也好，在这种情景下绝不会这样说。
《水浒传》写人物在特定情景之下，不同的人物会说不同的话，这个很多的。比如说武松打虎，打虎之前在酒店里面喝酒，喝了很多酒。店老板叫他不要上山，因为山上有老虎，这儿有政府的文告，他不信。他说你是开黑店的，想我留在这儿，晚上害我，他走了。而且说，就是有虎，老子也不怕，豪言壮语。快上山的时候，小说写得很准确，看见印信榜文，他在路上看见两次公告，一次只有白纸，没有盖章的。第二次看见印信榜文，小说写得很准确，是政府盖了官印的，这个是真的。这个时候写武松他有思想斗争。他怕啊，前边说老子也不怕，那是豪言壮语，其实还是怕的，知道真的有老虎就怕了，到底回去还是不回去？斗争半天以后，决定不能回去，回去以后其他人耻笑啊。我刚才还说不怕，现在回去，不是太丢人了吗？武松是非常好面子的，在生死关头宁可冒着生命危险上山，这个面子还是要要的。大家想想，如果是李逵和鲁智深，那就痛快得多，不怕就上去，要怕就回去，没有那么多讲究。所以《水浒传》写人物在特定情景之下，特定的人物性格他会说什么话，不能换的，是性格化的。
这个时候，一路保护他的鲁智深到了野猪林。跳出来以后，想把要杀害林冲的两个人干掉。林冲又出来跟他说好话，说不关他们俩个人的事，是高俅他们让他来的，叫他手下留情不要杀他们。林冲这个能忍的性格，我们读者都不能忍，把你迫害成这样，马上就要把你杀掉了，你还替他们说好话。这种能忍的性格，真是无以复加，简直叫我们读《水浒传》的人都不能忍。但是现在他忍了，不断地写他这种能忍的性格，同时也揭示他善良的一面。太善良了，要杀死你啊，你都要和他说好话。
一直后来到草料场，让他到草料场，也是个阴谋诡计，要放火烧死他，他不知道。他以为给他一个好的差事，到那儿去过得比较安稳。结果去了以后，最后火烧草料场，他在山神庙里面亲耳听见陆谦他们三个人，说要把他烧死了以后，把骨头拣回去到高俅那儿去领赏。这个时候他是满腔怒火一下子爆发出来，打开山神庙的门出去把几个人杀了，然后造反上山，由此就实现了彻底地转变。
林冲转变以后，从“火并王伦”开始，到以后，反对招安也是很坚决的，判若两人。但是这种性格的巨大转变，是一步一步写出来的，有生活的依据，令人信服，这才是有血有肉的英雄。这是我要讲的第一点，就是《水浒传》描写人物从生活出发，写他的性格特点有生活依据，写他的性格的发展变化也有生活依据，这是写得好，超过《三国演义》的地方。
第二点，我想讲一讲《水浒传》的细节描写。细节可以说是生活的血肉，我们在生活里边，并不是每天都是那种惊天动地的大事件，总是普普通通，平凡的生活琐事比较多。所以细节是生活的血肉，也是小说艺术的血肉。在某种意义上可以说，离开了细节描写，就没有小说的艺术。在某种意义上，我是强调细节描写在艺术表现当中的重要意义。中国古典小说里面，最丰富、最精彩的细节描写就是《红楼梦》，通过日常生活的事件，通过非常细腻的细节来表现人物，表现事件，《红楼梦》是最出色的。但《水浒传》里的细节描写比《三国演义》里面就丰富多了。《三国演义》里面不是没有细节描写而是比较少，而且没有含蕴它的思想意义，它的内涵没有《水浒传》丰富。
譬如说，我可以举几个例子，大家读过《三国演义》都有印象，比如说曹操刺董。他带着一把刀，当然是藏起来的，去见董卓，董卓本来坐着谈话。这个人很胖，坐着坐着坐不动了他就躺下来了，面冲里边，这是个好机会了。曹操赶快把刀拿出来，但床上有镜子，董卓在镜子里面看到曹操把刀拿出来，就翻过身来问，你干什么？曹操灵机一动，马上反应过来说这是一把非常好的刀，我要献给你。董卓信以为真，接受他的刀，把刀拿过去了。这是个细节描写，里边写了曹操很机警，同时也写了董卓很愚蠢，这样的事情你也能相信，就接受了，以为真的是送刀。其他还有好多，比如说煮酒论英雄，这个大家也知道了，刘备深怕曹操识破他是个英雄，两个人煮酒论英雄，曹操问他现在天下有什么英雄，刘备说了很多很多人，然后曹操说这些人都不行，今天下英雄唯史君与操耳。刘备听了这个以后，吓得要命，筷子马上就掉下去了。然后用怕雷来掩示，这也是细节描写。
《三国演义》里面最精彩的细节描写是赤壁之战，周瑜和诸葛亮用火攻计，已经让曹操采用了庞统的连环计，战船一片。一把火就可以烧掉的时候，小说写两边的统帅，一边是曹操，已经危在旦夕了，还非常骄傲的，瞧不起刘备、诸葛亮他们，以为别人就要完蛋了。另一方面写周瑜，胜券在握,看见对方的战船连成一片，一把火就可以烧掉的，非常高兴地大笑一阵。但是有一个细节非常重要，突然风刮起来之后，军中的旗角扫到他的头上，一下子大叫一声吐血倒地。为什么呢？周瑜是非常聪明的，风一吹把旗子一刮，他想到了冬天如果没有东风的话，火烧起来是烧自己的战船，而不是曹操的战船，感到这个风非常重要，所以这个细节描写在这个地方很精彩。《三国演义》里面细节描写很少，但这是非常精彩的一个地方，把周瑜这种很精细、很谨慎又临胜还那么一丝不苟注意到那些方面，跟曹操的盲目乐观、骄傲自满那种情绪进行对比，揭示出赤壁之战双方指战员的精神面貌。这是很好的，可毕竟太少。
而《水浒传》里面写林冲。“风雪山神庙”大家都非常熟悉的，中学课本里面就学了。那个戏真是非常细腻。让他到草料场去管草料场，我刚才讲了，他以为是好差事，实际上是一场阴谋，放在那儿去准备烧死他。他去了以后是一个什么情况呢？外边下着大雪，进屋以后，他拿起柴炭点火，生起焰火来。但这个草棚已经坏了，风都可以刮进来，很冷。当时写林冲怎么想呢？怎么过冬呢？他就想等到天暖和，待雪停了以后，到城里边去要唤一个泥水匠来，把它修好。这是什么意思啊？这是想在这个地方好好过日子，对不对？不是凑合，想等雪停了以后，把这个草棚修好。然后就写他烤了一会儿火，烤了一会儿，还是冷，就想到前面那个老军指示他五里之外有一个卖酒的地方，可以去买酒喝。他因为太冷，想到那儿去买酒。走以前，你看写这个林冲性格非常精细，把这个火炭盖了，“取毡笠子戴上，拿了钥匙，信步投东”。注意他锁门，前后两次写他锁门，这个门有什么好锁的，里面什么东西都没有，而且都破了，他还锁。林冲这个人很谨慎。然后在半路上经过一个古庙，就是山神庙，他还怎么呢？还进去顶礼膜拜，求这个神来保佑他。保佑什么呢？就是安安稳稳地过日子，都走到这步田地，简直是走投无路了，他还是这种心思、打算。喝完酒以后，又买了一葫芦酒，包了两块牛肉，迎着风回到草料场。结果一看雪下得越来越大，把草厅压倒了。这个时候想，怎么办呢？就把花枪，注意这个花枪，花枪、葫芦放在雪地里边，生怕那个炭盆的火没有灭，伸着手从破败的墙壁伸进去摸一摸，摸到雪水已经把火完全浸灭了，他才放心。然后抱着一床破棉絮，挑着他的那只枪，挑着他的酒葫芦，到山神庙去。金圣叹评《水浒传》，我劝大家好好去看看，他有的批语很精彩的，他这个地方读得很细。他就批了一句，他说：“只拿一条破絮被，说明过一夜，第二天还要回来。”他读得很细，那说明什么呢？今天晚上暂时过不下去了，我到山神庙躲一个晚上，我还得回来。就是在这种情况下，还是能够忍受，还是要想平平安安地在这个地方过日子。这就是作者笔下的林冲，能忍的林冲。
所以通过“风雪山神庙”一系列非常细腻的细节描写，揭示了林冲的内心世界。好端端的一个八十万禁军教头、一个美好的、幸福的家庭，被高俅、高衙内迫害到这种凄凄惨惨的地步，还没有想到要反抗，还要想到安安生生地过日子。你们看作者是到无以复加之处还要加一笔。一直到草料场火起了，他听到火起的声音，想起来了。一般的人，人之常情，想到这个情况，我是看草料场的，现在草料场火起了，赶快逃跑啊，对不对？他不，他首先想到的是赶快去救火，你说林冲忍受到什么程度，善良到什么程度，他想到要去救火。一直到，我刚才讲了，亲耳听到门外陆谦他们说，这次把林冲烧死了，我要拣他的骨头去请赏。这一下子，怒气爆发出来了，打开门出去报仇，这才最后走向了转变。
所以这个细节描写，“风雪山神庙”一系列的细节，描写他的动作、他的心思、他的整个发展过程，都写得非常细。这是在《三国演义》里面很少见的一幕。下边就是写林冲最后打开庙门出来杀人了，林冲杀人杀得非常好，《水浒传》的作者写林冲杀人也写得非常好。看他是这样写的，他进山神庙的时候很细心啊，进了山神庙把门关好以后，用一个大石头把它顶住。这就是林冲的性格，关门是关得很有性格的，这个时候听见陆谦他们这些话以后，他把这个石头搬开以后就出来，拽开庙门大喝一声。要报仇了。这三个人一听，原来以为林冲烧死了，结果没想到林冲从山神庙里面跳出来了，吓了一大跳。林冲出来以后先是举手咔嚓一枪，把那个差役杀死。这个时候，陆谦看见林冲突然出来，吓得要命，一边跑一边叫饶命，吓得腿都软了。写得非常好，他没有写林冲上去也是一枪手起枪落就把陆谦结果了，没有。他是去追赶已经逃了十来步的富安，先去解决富安，也是一枪搠倒。用他他挑酒葫芦的花枪，把这两个人搠倒。解决了这两个人以后，才转过身来对付要跑的陆谦。这个地方写得很好的，为什么呢？他有把握，你逃不了的。作者在这个地方写林冲杀陆谦写得很细的，比那两个人要细。这说明他不是为写杀人而写杀人，而是通过杀人写林冲思想性格的转变，写他走上革命的道路。他满腔的怒火、满腔的怨愤、满腔的仇恨，一下子爆发出来，是要痛痛快快地报仇。所以他对付这两个人以后，就来对付陆谦。他大声地喝道，“好贼，你待哪里去？”往哪儿跑，“批胸只一提，就把他提起来，然后丢翻在雪地上”。
这个时候小说写林冲杀陆谦写得很有讲究。他这个时候不要花枪了，他把枪拿来插在雪地上，“脚踏陆谦的胸口上”，踩在他的胸口上，然后从身边取出一口刀来。我前边讲，你们要注意这个解腕尖刀，这个时候取出来解腕尖刀，在陆谦的脸上割着。先不杀他。然后发表了一篇革命的宣言。我为什么要杀你，他说，泼贼，我自来和你无甚怨仇，你如何这等害我。我前面讲了，结义兄弟是好义的，背信弃义是林冲最不能容忍的。你怎么能害我？正是杀人可恕，情理难容。陆谦这个时候就告饶，说不干小人的事，是太尉差遣，不敢不来。林冲马上就骂他，说：奸贼，我与你自幼相交，今日倒来害我！怎不干你事？且吃我一刀！这个时候才给他把衣服剥开，开胸破肚，把他的心肝给挖出来。所以作者写林冲杀人，不是一般的杀人，是写他革命造反的革命性和正义性，他杀人杀得堂堂正正，光明磊落，写出一个英雄人物。
这里写林冲杀人写得是很有讲究的。有这么几点：第一，他能分清主次，主要敌人是陆谦，我先不对付你，我先把两个次要的解决了，然后集中力量来收拾主要的仇人陆谦。这是一点，能分清主次；第二，不是不明不白地就把对方杀死，而是先问罪谴责。刚才我讲的，杀得光明磊落、理直气壮。革命宣言。我为什么要杀你？你太坏了，背信弃义；第三点，就是写他杀三个人的杀法是不一样的，用的武器不一样，杀法也不一样，详略也不一样。所以总体来说，林冲杀人杀得有身份。什么叫有身份？八十万禁军教头，武艺高强，有斗争的经验。有性格，他很精细，很讲究策略。有思想，那就是为正义而杀人，不是不明不白，随随便便地去杀人。有章法，就像我们写文章一样，主次、详略都要搞清楚。哪个为主，哪个为次，哪个详、哪个略，先杀谁、后杀谁，很有章法。
大家想想看，如果换成李逵报仇，是一种什么杀法？显然是另外一个样子。所以《水浒传》写人物完全是性格化的，写得非常好。《水浒传》对一些小的物件的处理，也是非常精细的，很值得我们注意。前面我提到挑酒葫芦的花枪，不断地写，不是随便的。不断地写他用花枪挑着酒葫芦，几次写到。这个地方你要注意了，我们读得不细的话，就以为那个花枪是挑酒葫芦的，实际上不是，实际上是要报仇杀人的。还有李小二报告林冲说，陆谦他们追到沧州来了，可能要害你。林冲是专门买了一把解腕尖刀，到处去找陆谦报仇，找了几天找不到。解腕尖刀后来作者再也没有提起，到了最后报仇的时候，一只脚踏在陆谦的胸口上的时候，从身上拿出解腕尖刀来了。特意为你准备的，此时不用更待何时。对不对？
俄国的大作家契诃夫讲剧本创作的时候，他有一句话，原话我记不太清了，大概是这个意思。他说，如果你在第一幕里边，写墙上挂着一把枪的话，你在后边一定要放枪，要不你这把枪就不必挂在这儿。所以我说前面写的挑酒葫芦的花枪，还有那把解腕尖刀，都是墙上挂着的“一只枪”，，后边就派上用场了。所以我们读《水浒传》要读得很细，作者有艺术匠心的地方，不要马马虎虎读过去。金圣叹值得我们学习，他读得很细，比如说武松打虎的时候，你去看他的批语，他批的武松打老虎的哨棒，哨棒一，哨棒二，哨棒三，哨棒四一直给你数下来。什么意思呢？这个批语提醒我们，作者写这个哨棒是有意思的，要注意，一直数到最后收拾哨棒，就是在艺术上哨棒的作用已经完了，你看小说里面写武松打老虎，又用了哨棒又用了哨棒，他不是平生地打下去打折了，打折了哨棒，然后拳打脚踢，到最后老虎也没力气了，他自己也没力气了。这个时候还得把那半截哨棒捡回来，最后用半截哨棒把老虎打死。这个哨棒有它的艺术功能的，完全用哨棒打死就不好了，完全赤手空拳把老虎打死也不好，他又用哨棒又没有完全用哨棒，处理的是非常精妙的。这些地方都是值得我们注意的，就是它的细节比《三国演义》要有发展。我想就是从这两个方面，通过林冲这个形象来看《水浒传》在现实主义艺术表现上它的提高，它的突破，它的特色。
问：周老师，您刚才讲《水浒传》在写的时候有很多细节，写到人物内心的斗争非常剧烈，您能谈谈它和心理描写之间的区别吗？
答：关于心理描写的问题，中国的传统小说艺术跟西方不太一样，不太一样有它历史的原因，我前面讲过，比如说《三国演义》、《水浒传》，包括《西游记》这样的作品，都是从说书艺术来的。说书艺术总是讲故事，人物情节总是在行动当中，在情节的发展过程当中来表现人物，所以中国古典小说里边的人物和心理总是和他的行动结合起来，很少有把情节停下来的静止的心理描写，那不大符合中国群众的审美趣味。我记得有一年，北大有一批留学生，跟他们一起请一个曲艺的演员，讲一个什么故事我忘了，就是表演一个类似评书这样的，是大鼓书啊还是什么，反正是又说又唱的，它那个故事里面就有一段相当长的静态的心理描写。后来完了以后，学生讨论这次课外活动怎么样，我完全没有想到西方的学生提出来这一段心理描写失败，他说这么长的心理描写，我现在很想知道情节怎么发展，他停下来以后老半天不讲这个情节怎么发展，在那儿讲他的心理。他说这个不好，我说你们西方不就是静态的心理描写吗？他说西方没有那么多故事，你现在的故事吊着我的胃口，有悬念，你现在停止下来讲这个心理这个不太好。这对我启发很大，中国有自己说书艺术的渊源，也有中国读者、观众欣赏审美趣味在里边，不是没有心理描写。刚才我讲武松上山不上山有心理描写，风雪山神庙里面也有心理描写，但是它都是跟行动发展跟矛盾斗争结合起来的。《红楼梦》里情况就有点区别，《红楼梦》比起像《三国演义》、《水浒传》这样的作品就更多一些，因为《红楼梦》不是情节型的小说。所以现在评书演员，有说水浒的，有说西游记的，有说三国演义的，很少说红楼梦的。我最近听到一个消息，说有人把它改编为评书了，就是要由某一个著名的演员来讲说《红楼梦》，老实说我有点担心。因为《红楼梦》是不大适合于讲的，它不是以情节取胜，所以《红楼梦》里边心理描写就更多一点，这跟我们小说艺术的民族传统有点关系。
观问：我想问一下，《红楼梦》的脂粉气太重了，《三国演义》的杀气太重，离老百姓的生活太远，《西游记》的神话色彩太重，您是怎么看待《水浒传》的？
答：我想你这个概括有点问题，我们不能说《红楼梦》脂粉气太重，我个人认为恐怕抓的不准，它当然写了很多女孩子，女孩子用脂粉。但还不是脂粉气重的问题，因为从题材和所特定的生活内容来讲，《红楼梦》是通过对日常平凡生活的细腻的描写，来揭示和反映重大的社会主题。我们北大中文系有少数的学生读《红楼梦》读不下去，什么东西呀，婆婆妈妈的一天到晚喝酒啊，猜谜啊，吵架啊。什么意思啊？那里面有非常丰富的内容，有惊心动魄的社会矛盾，就看你读出来没读出来。所以千万不要用脂粉气来概括《红楼梦》。我个人认为，至于《西游记》的神话描写，我前不久刚去参加一个有关《西游记》的会，我在那个会上有个发言，谈到《西游记》的艺术魅力。我说《西游记》征服读者有两点，一点是奇幻，一点是奇趣，幻想就是非常丰富的艺术想像。但是要注意，《西游记》的艺术想象也不是天马行空，随心所欲，我想怎么写就怎么写。我在报告里面举了一个例子，就是师徒四众，经过一个灭法国，妖道在那个地方占统治地位，凡是和尚都要杀掉、吃掉。唐僧当然首当其冲了。为了保护唐僧过关怎么办呢？他就写孙悟空大显神威，把他那个金箍棒变成一把剃头匠剃头的刀子，然后拔出毫毛来变无数个剃头匠，一个晚上把整个灭法国里边所有的人，从皇宫里边到平民老百姓，所有的人都剃成秃子。那行了，相安无事就过去了。我要说，如果要随心所欲地不考虑生活依据，神话小说也有生活依据，不考虑老百姓的生活理解，我想怎么写就怎么写，他完全可以写孙悟空变一个戏法，一个晚上让所有的人都光头不更痛快吗？为什么要绕这个弯子呢，不是太费劲了吗？绕弯子的意思就是生活依据。老百姓容易理解，因为老百姓接受这个秃子有头发还是没头发，那是剃头匠剃的。他这样写就是照顾到读者的理解，就有生活气息了。如果写他变戏法，那生活中就变成魔术师了，生活就不亲近了。所以这些地方都是关系到人物塑造的，即使是通过艺术想像来塑造人物的《西游记》也不是随心所欲、随便写的，也要考虑到读者的生活依据。至于《水浒传》，我刚才讲了写英雄人物，敢于写他的缺点。我刚才讲《三国演义》曹操写得很好，写反面人物敢于写他的优点，写了优点之后还是反面人物。
《水浒传》恰恰相反，写英雄人物、正面人物敢于写他的缺点，而且是不止一次，反复写，写得很重，用重笔来写，写了以后不影响他成为一个下面人物、英雄人物，反而更亲近，更容易理解，更真实，更有血有肉。所以这是它成功的地方。《水浒传》在中国古典小说的现实主义艺术的发展中，是有相当重要地位的，就像这些地方既要理想化，因为写正面人物总是要写得高大一些。但是不能高、大、全。我们文化大革命当中塑造了高大全，高大全以后就背离真实了，就变成神了。要高大，就要变成理想。但是既理想，又得不过分，就是提高他，典型化，我们还是能够接近、能够理解，能够相通的这种人，包括《西游记》里面写孙悟空，写得简直是那么神通广大，但你看他对他师父的感情是普通人的感情，对他师父好得不得了，很温情。这些地方都是我们值得借鉴和总结的，不要想当然地我想怎么写就怎么写，一定要考虑到生活，即使是神魔小说也到考虑。
观问：请问周教授我们研究《水浒传》，请您讲一讲现实意义，特别是现在反腐败对我们什么启示？您刚才讲林冲的时候一直讲他性格当中有一个“义”字，好像现代社会这个“义”是一个含义非常微妙的东西，我们老把它和一些江湖戏联系起来，老百姓内心深处还希望身边有一些很讲义气的人吧。而且我们提起“义”字，好像一般容易联想起孔孟讲过仁义，而且我们老百姓还很容易联想起刘（备）关（羽）张（飞）的那个义，我们更多的还是那个江湖义气，就是《水浒传》里代表的那个，因为这个涉及更多的还是人与人之间的关系的一个东西，我想请您讲讲这个。
答：这个义的问题很复杂，义是一个历史范畴，我们有很多词，有忠义，有恩义，有信义，有情义，对不对？还可以数出很多跟义相连的，说明什么呢？跟义相连的这种道德观念是跟社会生活里边的不同的侧面相联系的。跟不同的侧面相联系的时候，我们对义的评价是不一样的。《三国演义》里面的义跟《水浒传》里面的义有相通的一面，也有不完全相同的一面，这个里面牵扯到的就是两个，一个是忠义，《忠义水浒传》，《三国演义》里面也讲忠义，这个是相通。怎么相通呢？忠于皇帝，《水浒传》里面只反贪官，不反皇帝，只是几个奸贼它们坏，皇帝是智深知明，连鲁智深都说皇帝智深知明。所以它这个里边有忠义思想，这个忠义思想《三国演义》和《水浒传》是相通的，这个不可取。因为皇帝是最高统治阶级，在封建时代，忠是最高的道德信条，每个人都要忠于皇帝，所以受到这种影响。《三国演义》和《水浒传》那是很自然的。但是这个我们不提倡，不仅不提倡，我们要批评，要否定它。还有另外一种，信义，民间的老百姓在反抗压迫的斗争过程中，互相团结，互相帮助，这种义要有分析地肯定。注意，我的话是有分析地肯定。现在关于武侠，大家谈得比较多，最近《北京日报》约我写了一篇文章，最近要发，题目叫《意识下的灵魂》。武侠，侠客这样的人物有各种各样的特点，义是最重要的。但是义有大义和小义。什么叫大义？大义又叫公义，就是路见不平，拔刀相助，维护社会的公正、公平，出于正义感去采取行动，这种义是公义是大义。也有一种义，是哥们义气，就是几个人，我们俩是好的，什么原则都不讲，可以随便杀人。说得轻一点这就容易形成很狭隘的几个人的小集团的利益，维护这个利益就不顾其他的大益，损伤大益，弄得不好就是黑社会。所以对这个信义也要分析，也要有分析地肯定。我们讲侠，肯定侠，那义就是见义勇为的义，路见不平，拔刀相助的义。我们肯定这个，继承这个，发扬这个。
傅光明：经周先生一讲，林冲已经呼之欲出了。周先生很精到地为我们分析、剖析了林冲丰富的内心世界和复杂鲜活、独特的个性特征。如果单从《水浒传》的人物形象塑造上来说，我个人觉着林冲是《水浒传》的人物当中最有艺术灵性和最出彩的一位。《水浒传》中的人物形象，我个人最喜欢林冲。感谢周先生带给我们的精彩演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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