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漫谈艺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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著名雕塑家钱绍武教授在文学馆的演讲

 

11月17日,入冬以来最寒冷的一天,而来文学馆听讲的听众其热情并没有减低。钱教授看到大厅已坐满的热心听众,十分高兴。主持人傅光明研究员说:今天我们请来了著名雕塑家钱绍武教授,请他给我们谈谈什么是艺术,艺术的魅力何在,怎样欣赏艺术。钱教授在一片热烈的掌声中开始了他的演讲:

今天这个“漫谈艺术”话题,是在一次与舒乙馆长闲聊时商定的。要把什么是艺术说明白,难得不得了,艺术这东西不谈尚且似明,越谈反而越糊涂。不少哲学家、美学家、理论家发表了那么多关于艺术的理论文章,我一是看不过来,二是看不懂。因此,我只谈谈个人对艺术的思考和体会。

当今“艺术”这个词被广泛使用,有些甚至滥用,好像无处不是艺术。听说在美国一个展览馆,有人跑进去拉了一泡屎,当保安抓住他时,他说:我这是“行为艺术”。还有人向某一展馆开枪,问其意图时,回答也是搞“行为艺术”。还有一些艺术达到“以身殉艺”的地步:西方一位美丽的女性,当众用刀子从脑门将头皮割开拉到眼部,然后再割开脸部的皮再拉下来。就这样从头割到胸,最后自割而死。我不得不钦佩这位女士的勇气,看来这种“艺术”很难普及。1970年当时日本有一个名叫“盾会”的极右翼组织,其头目是日本著名作家三岛由纪夫。一天三岛带领几名“忠实弟子”,跑到一座自卫队兵营,逼其长官集合了队伍,三岛登台发表了鼓吹日本复活军国主义、煽动军人政变的演说。此后见其反响不大,随即来到长官办公室剖腹自杀,其大弟子森下按师傅之嘱将其头割下,自己也剖腹……真是一幕幕血淋淋的表演。事后一些“人士”说:三岛的行动有振兴大和民族的价值,也还有美学的价值。

我先从艺术的源头说起,也就是艺术是怎样产生的,我认为艺术的产生首先是人类的一种需要。它是在人们生活中不知不觉油然而生,情之所至而形成的。我最近看到一部有关猩猩生活的影片,这部片子是由一位长期与猩猩生活在一起的摄影师制作的。影片反映了一个小猩猩的生与死的故事,这个小猩猩是一位身居猩猩群体之王的母猩猩生下的,由于母亲的疼爱,小猩猩异常地骄横。不久母猩猩又生了一个小弟弟,小猩猩表现暴燥,很不高兴。这个小弟弟生病死了,小猩猩跳来跳去十分高兴,这种欢快的舞蹈,使舞蹈家也自叹不如。后来母猩猩死了,其它猩猩也迁移他处,而这个小猩猩却搭了个小窝棚驻守在母亲身旁,不吃不喝,最终跟着母亲也离开了世界。通过影片说明动物也是有感情的,而且那么表露无遗,那么执着,可以说人和动物有很多方面是相通的,在某些事物面前人与动物是一样的,这既不是哲学,也不是科学而是情感。我认为真实的情感不分时代,不分性别,不分长幼,都能得到心灵的震憾。

钱钟书教授曾对诗有过以下概括:诗源于情,情又非诗也,诗乃艺也。这段论述说明艺源于情,而情感又是什么呢?美院钟涵教授说:叶朗对情进行了分析,说情有五种因素,我很钦佩叶先生作学问之精神。可是在实际生活中谁也不去分析自己的情感是由哪几种因素产生的。

情是人类认识事物并发展到高级阶段而产生的飞跃,是长期实践的结果。情就爱和恨,艺术就是源于这种爱与恨,达到了愈演愈烈,挥之不去,欲罢不解,梦寐以求的程度而生成的。这个爱还特别的张扬,希望全世界的人都知道,这种情感让人生死相依。

母亲是伟大的,但不同的家庭所体现的母爱是不同的。如以前一个贫困家庭食不果腹,当家里仅有一个饼子时,母亲不舍得吃,留给孩子,孩子也不忍心自食。这种母爱与富有家庭孩子需要什么,只要母亲嘱咐保姆一声就都准备好了的母爱,能一样吗。

情感是需要在长期生活实践中反复体会达到飞跃而悟出的。只有自己才能体会其达到的深度,是任何哲学、理论都代替和解决不了的。艺术家只有把这种情感表现出来,让别人了解,体会并产生共鸣,才称其为艺术家。不然,艺术家这个称号只是匹配给了徒有空名的庸人。

艺术家情感所产生的欢乐和痛苦,比其他人更加强烈,其程度可能是一般人的十倍、百倍。当他以某种形式展现出来后,即可得到安慰和满足,心灵顿觉平衡。对别人来说,通过这种艺术展现受到感染进而产生同情和共鸣,由艺术家的情感产生的艺术,传给了观(听)众使其情感油然而生。观(听)众产生的情感是艺术家所期待的,可以预料的。

艺术不分新旧,不分古代和现代,真正的艺术什么时间都是有价值的。黄胄在世时,曾与李政道博士联手招开过一个座谈会,谈“科学与艺术的异同”。记得张开轩院士曾说过一段话:“艺术是一个高峰接着一个高峰,而科学是没有高峰的”。我很赞同这个观点。

我们曾发现了岩洞中的石壁上有许多岩画,这些岩画表现动物的活动粗犷而富有生命力。据说这些画是古代人在念着咒语,由人用带色彩的石头画上去的。他们不懂构图和色彩,只是凭自己对这些动物的感受而挥就的。现在谁也画不出来,因为现代人没有那时的感情,这个作品可以说是那时的艺术高峰,始终有它的艺术价值。

同样,公元前一千多年前,在我国殷商时期,铸造一种“鼎”,用它来煮肉,这些煮好的肉是给天神吃的。我们的祖先通过这种形式把人间的事昭示给天神,还把古代文字铸在上面以此永志。传说大禹治水“禹铸九鼎,以示九州”。这些鼎是中国古人所创造的艺术瑰宝,什么时间看都觉得那么雄伟、厚重、威严,那么不可侵犯,达到了前所未有的高度。

又如公元前五世纪,希腊鼎盛时期所制做的陶罐,其造型和绘饰非常漂亮。后来各种竞赛所颁发的奖杯就是由希腊罐仿演而来的。究竟是原始岩画美,还是铸鼎美,还是陶罐美,我认为这是不好比较的,但可以说它们都达到那个时期的艺术高峰。

恩格斯说好的艺术是“形式与内容的高度统一”。毛主席提出“正确的政治内容与尽可能完美艺术的统一”。毛主席站在党的领导的地位必须这样提,那时的政治就是团结一切力量抗日,对当时讲是正确的,但对艺术而言,我觉得不仅要反映政治内容,还要反映其他内容。恩格斯的“高度统一”很难掌握,而毛主席的“尽可能的完美艺术”提法比较高明。

在艺术创作中唯一的标准就是情,这个情如何体现,体现的程度如何,是大艺术家与一般艺术家和艺术工作者的差距所在。托尔斯泰认为:第一流的艺术与其他艺术之别就是情感掌握上的差异,有时就差那么一点点,这一点点就是你自己要沉醉于情感当中去找自己内在的感觉。

建国后,在艺术创作上有个毛病,那就是过分“谦虚”。自己的艺术作品要征求群众意见,征求领导意见。自己的作品,自己都判断不了,要按群众意见、领导意见创作、修改。那是谁的艺术作品?自己的画,只有自己知道,是你凭自己的情感创作的,这种情感别人是无法体会的。

鲁迅先生在总结《阿Q正传》写作体会时说:“一个作家要煮自己的肉给别人吃”;“要咀嚼自己的灵魂”。其情感痛苦时要比别人痛苦100倍;高兴时要比别人高兴100倍,这才能创作出真正的艺术。艺术家在创作时要静观默察,凝神结想,烂熟于心。

情又是艺术的最终目的,艺术家把升华的情感通过作品展现出来,他会得到最大的安慰和满足,也是艺术家最大的愉快。金钱在现实的商品经济中固然必不可少,但对艺术家来说并不是最重要的。情对艺术家来说既是艺术的出发点,又是艺术的归宿。

钱钟书说了情、诗、艺的关系,又说到诗变艺要遵循一定的规律,情变艺更是如此了。而情却难得不得了,它没有计划,没有规律,无法学,也无法训练。情是油然而生,不期而至的。情到之时或喜或悲、或怒或笑,自己都无法控制。而艺术作品来自艺术家之动情。据说:周总理曾问曹禺这段时间怎么没写剧本了,曹禺听了很紧张,再加上工作又忙导致神经出了毛病。没有那种情,剧本难成。

艺术家动情的背后是他全部的修养,这一点无论谁也骗不了人,同时,一般人想学也学不了。要学就要学他全部的人格和修养,试问谁能做到这一点呢?以中国的书法为例:书法家的每一笔都有他的内涵,一笔是一笔,不能描、更不能改。这是从小练成的,老师就是这么训练出来的,国画也是如此。外国人觉得这个功夫可不得了,因为素描、油画都可以改,不满意涂掉重画。外国画家作画先打稿子,而中国人写字画画,稿子打在脑子里,情到之时一挥而就。而这一笔下去如屋雨漏痕、铁锥划沙,力透纸背,入木三分,体现其内力、内在与内涵。但做到这一点是艺术家多年的苦练和反复的揣摩。

情的表达如同语言文字一样有它自身的规律,情感化为艺术必须通过一定的形式,遵守一定的规律,才能使人理解、感觉进而达到共鸣。如绘画中的素描有三大面、五大调,造型有多样统一规律等。就色彩而言,中国的色彩运用比较粗糙,而欧州研究色彩比较精到,其绘画作品色彩丰富,质感强。一位哲人说:“限制产生力量,自由导向死亡”,这句话对艺术创作也很适用,情化为艺是不能随心所欲而必须遵守规则。闻一多先生说:“艺术是带镣铐的舞蹈”,这是很形象的概括。

从情感到艺术要遵循规律,而掌握规律需要经过长期的严格训练,不是一蹴而就的。在艺术创作中把握规律、规则,不能把它当成教条,不能被它所羁绊,而要灵活运用。

人们的行动是受情感所支配的,情感化入爱和恨,人们在这种爱和恨的驱使下产生行动。静态下的水和石不是艺术,而水冲击石产生浪花才是艺术。艺术家在创作过程中多画速写,不能单靠摄影,因为速写是感受的记录,而摄影是现象的记录。艺术家积累的资料都是他的感受之点,他的创作就是平时的“集情”之作。

在艺术创作上欧州人强调写生,中国人靠观察和感受。我认识一位关先生,他说我不速写也不照像,尽兴去逛、去玩,凭记忆和感受画画。“记忆是从生活到艺术的天然桥梁”。生活的记录、记忆是创作不可缺少的零部件。这种记录、记忆还与仔细地观察、细心地揣摩相伴、相融。我认识的一位上海画家,他画的柳树枝叶都是零乱的,一共画了六张。他说这是春天的柳树,柳梢飘无定向。惊蛰前后,地气上升,微风徐吹,风无定向,所以这时的柳树枝叶是零乱的,并说这是他在岸边观察20年之所得。这种感受是多次感受的融汇,达到对春天柳树的贯通。

歌德在与美国诗人惠特曼的关于艺术的谈话中,指出真正的艺术必须有独创性的主题。多少音乐家以命运为题作曲,而贝多芬的《命运交响曲》是出类拔萃的。他用了“咚!咚!咚!”命运在敲门这个主题,这个构思太重要了。这就是新鲜的点子,独创的主题,它是整个曲子的核心。贝多芬成功了,构思是艺术的灵魂,技巧可以有高低而灵魂最重要。

艺术之途不能一蹴而就,而要一步步扎实地迈进。中央美院韦其美教授有一个形象的比喻,他说:搞艺术像吃馒头一样,吃一个不行,再吃一个,还不行,吃第三个还没饱,直吃到第四个才饱。搞艺术必须一个一个地吃,不可能把第四个馒头拿来,吃下去就饱了。好的艺术需要有独创的构思和纯熟的技巧,更需要艺术家的人格与修养。

听众对钱教授精彩的演讲报以热烈的掌声。

钱教授还回答了听众有关艺术、诗词、艺术家的修养等方面的问题。

主持人傅光明研究员最后说:艺术创作是升华情感、创造和咀嚼自己灵魂的过程,单纯模仿不是艺术,只有情感的飞跃才有艺术,有创造才有艺术。但决非创造的就是艺术的,比如我就对一些极端的“行为艺术”是否算艺术产生质疑。滥情,滥情只能产生垃圾艺术。艺术水平的高低是因人而异,艺术家首先要完成自己的全人格塑造,提高自己的修养,才能创作出好作品。搞艺术要一步一步扎实地走,艺术之途没有捷径,只能从第一个馒头吃起,再吃第二个、第三个到第四个。艺术是不分时代的,任何时代的艺术都有它独特的难以替代的价值。我们没有理由说,原始艺术是陈旧的、过时的,而所谓前卫艺术就是进步的、先进的。真正的艺术和艺术家不会因时代的更迭褪色,而是永远闪烁着它的艺术光芒。艺术也像大浪淘沙一样,那些一时一地的敷衍之作,只能如同过眼烟云而消亡。

 

文字记录整理:薛连通

2002年11月19日完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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