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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画水浒 侃谈艺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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著名学者、画家黄永玉在文学馆的演讲与座谈

 

文学、艺术是相通的。10月19日,中国现代文学馆请来了著名画家黄永玉先生,请他谈谈有关水浒人物画的创作。前来听讲的听众又增加了一些美术爱好者。9时多,黄永玉先生在主持人傅光明研究员陪同下在讲台就坐。我们发现文学馆舒乙馆长也同听众坐在一起,参加听讲和座谈。傅先生首先介绍说:素有“老顽童”之称的著名画家黄永玉,以漫画配妙语的艺术形式重新解说《水浒》人物。他画了140个人物,142幅画,令人称奇。那真是怪生笔端,人物的形神貌相各异,配以充满灵性智慧的旁白,透露出黄先生对《水浒》人物的独特理解。今天我们请黄永玉先生谈谈他为何大画水浒。在一片热烈的掌声后黄先生开始了他的演讲:

俗话说君子动口不动手,我这个人善于动手,而不善于在大庭广众面前动口。当然,我这个动手是画画了,所以我一上台就紧张。为此我还写了一个稿子,但也讲不好,如果朋友之间聊天,比较自然,不拘束。所以后面我留较多时间与大家交流。

我画水浒人物主要出于个人兴趣。在座的可能有不少研究《水浒》的专家。时代背景,艺术特点等等,有不少论述,由我聊《水浒》不是在开玩笑吗!我没考虑那么多,只是“感兴趣”。这话要是放到30多年前说凭兴趣干事,那要受批评的。记得文革受批判时,有位同事指着我说:“黄永玉就是凭兴趣画画”。我弯着腰心里称赞他。“你小子这句话算是说对了,老子就是凭兴趣画画”。没有兴趣,怎么会有激情,没有激情又怎么搞艺术创作。

记得毛主席纪念堂落成不久,由我完成主席坐像后面的一幅大画,画完以后再送到山东,用羊毛织出来。大家都认为能完成这幅画的人真了不起,正在工作繁忙时,记者来采访我,问我累不累,忙不忙,我说:很累很忙。又问你一边画一边想什么?我说:“我想早点完工。”他的意思是让我说:“时刻想着毛主席。”可我就不说。不是那么回事嘛!当时的愿望就是把画画好,早点完成任务。一个人总不能整天都在为神圣、为伟大的意义活着。

画画兴趣是重要的,《水浒》故事和人物,男女老幼都很喜欢。小时我喜欢看戏,水浒故事很动人,什么“造反有理”,不懂。我祖母给我讲长毛如何可怕,我觉得不如《水浒》有意思,如鲁智深、李逵、武松,这些形象都是从舞台上认识,从而对《水浒》产生兴趣的。

湘西凤凰城曾经有个“地方官”,谁来了他打谁,管了这块地方达30年。辛亥革命成功后,他办了一个美术学院,培养了不少画家。我父亲曾入过党,当过宣传部长,后来国民党占领了县城,父亲就到外地谋生。母亲在家靠典当过日子。我八、九岁时,每年都要到外婆家住上个把月,走时拿几块大洋,以维持家庭生活。小舅舅是个军人,整天玩枪、打猎,二舅有点文化,但有轻度精神病,平时也论诗说文。我在他眼里是《水浒》“权威”,总爱与我谈论《水浒》。他鼓动我找小舅舅要钱买纸画画,结果钱没要到反而挨了一痛骂,连我父亲都骂进去了。这是我因画《水浒》遭到的第一次“重大打击”。

上世纪50年代,那时我30开外,在北京安定门附近结识了一位木刻高手王玉荣。他给我指导,我按规格买了200多块木板,准备搞木刻。当时的一些前辈、朋友也帮助我,鼓励我,其中就有黄苗子、聂绀弩等四人,黄苗子还给过我一些卡片。他们后来吃了很多苦,政治上长期不得翻身。后来,我的木刻、绘画有了一定的进展,除完成作品外,同时也搜集了不少资料。

文革当中我们不但被停止了工作,资料大多损失殆尽,二千多张卡片就在专案组地上踩来踩去。我都朝不保夕,什么也顾不上了。李苦禅这位被徐悲鸿请来的美院教授被揍,问他打你的是不是你学生!李苦禅说:“不是,是我爹。”那时跟斗你的学生都叫爹了。我粗略地计算一下,连搞运动带下放差不多浪费了25年的时间,人生有几个25年。

回想起年轻时,在上海也是一个热血青年,搞木刻、印传单,只要有“指示”自己出钱就刻,刻了就印,然后散发,我们称之为“自费闹革命”。解放前夕,我在香港穷得不得了,凑钱买来船板刻木刻。当时凭一股热情从香港跑到深圳找解放军写生,回来刻了一幅“华南人民欢迎解放军”的版画。文革中批斗我时说我搞这幅热情迎解放的版画,是黑画,押我低头站在批斗台上,我心里是何等的滋味。

80年代,我在香港用了一年的时间画《水浒》人物,画一个就等于我同这个人物开一个玩笑。如我画轰天雷凌振,因为他会使砲,我把贺绿汀的《游击队歌》歌词抄上一段:没有枪,没有炮,敌人给我们造。梁山有一位爱赌钱的邹渊,我就在画像上写了:应该去澳门,你上梁山干什么?对宋江这个人我不佩服,他一不会出主意,二不会用干部。武艺高强的史文恭也未争取过来,统战工作也不会搞。在高俅的画边我写了:这一球踢出一个小乾坤。高俅会踢球,宋徽宗喜欢踢球,结果让宋徽宗看上了,做了大官。洪太尉好奇心强,掀开魔瓶盖子,魔鬼跑出来回不去了,他慌了。我在洪太尉漫画写到:好奇心掀出了大热闹。我在这里不一一介绍了。

有朋友提到文革后期所谓的批判黑画。当时王府井南口十八层的北京饭店新楼落成后,需要装饰一下,请了一批知名画家画一些画。此时,一位“头头”想讨好江青,邀功请赏,在画上大作文章。我参加了饭店装饰工作,并给同时也参加这项工作的画家宋文治画了一张猫头鹰。结果这幅个人赠画也被搜集入了“黑画”,通过王曼恬转到江青,举办了那个闻名的“黑画”展。黑画是江青定的,展览也是她授意办的。香港报纸评论此事时说:“这是用子弹从黄永玉身上穿过去打在周恩来身上”。我和其他几位“黑画家”被押着去看这个展览,当时这幅猫头鹰排在第7位,过几天排在第一位了。听一个人说:这张猫头鹰够他呛!我感到问题严重了。这完全是一种政治陷害,当时我们还失去了人身自由。据说后来主席对此有个批示,针对我的批判也不开了,慢慢地我们才恢复自由。

在回答为什么画《水浒》人物时,黄先生说:一是我喜欢《水浒》人物,二是别的名著如《红楼梦》谁画谁倒霉,对贾宝玉、林黛玉等人物形象每人都有不同看法,画出来准保众说纷纭。《三国演义》这里面学问太大了,不是一般人都喜欢看的。《西游记》有人画了,那个卡通片画得很好。《儒林外史》是我最喜欢的一部小说,别人画了很好,目前我还没有计划画它。《水浒》这142个人物画,在创作过程中一方面根据原书说的,另一方面加上我的看法、观点和幽默,做到雅俗共赏,老少咸宜。人物画中对女性给予了关注和同情,在封建社会女性受压迫最厉害,没有爱情和婚姻的自由,我在潘金莲这幅画中写道:写书的施耐庵也不饶你,一个宋朝的小女子怎么活得了。即使对王婆我也写到:虽然上不了凌烟阁,也够得着个讯息人才。当主持人说黄先生是维护女权的英雄时,他说:说英雄也可以,但不那么完美。我画武松不画他打老虎的场面,而把他画成瘫软在板凳上,一只眼还瞄着孙二娘。画武大郎主要体现因父母早逝,他从小抚养弟弟武松的情景。武大挑着担子,一个筐放炊饼;一个筐里放着武松。武大为幼小弟弟讨百家奶,所以武大被害,武松报仇心切手狠。

当问道:水浒人物画为什么没有晁盖时,他说:我也不知什么原因没画,但你看得很细。当问到哪个人物最难画时,黄先生说:大刀关胜。在小说中把他的形象写成与关公一样,所以我在关胜的画像上写了:怎么姓关的长得都一样。当问到你认为画的好的有哪些,他说多了,如潘金莲、阎婆惜。美髯公朱仝,我特意夸张他的胡子,并题词:玩的只是胡子戏,幸好没碰上高衙内。我画李鬼时手里拿着大斧子,而李逵却拿小斧子,因为李鬼假冒李逵,人不行,斧子要弄大些。还有一个王伦,非想当那个头,该下就下,做个社会贤达多好。说到这儿我联想到一位街坊,他是位副部级干部,退休后,电视也不看,爱好也很少,在家很烦闷,孩子问他喜欢什么?他说:开会。他在台上讲,别人下面听,这个机会没有了,他不知如何生活了。

当问到黄先生对速写的看法时,他说:速写是绘画的重要基本功。它实际上包括慢写,通过慢写掌握所画对象的内在结构,规律,这样才能使速写有根据。雕刻家罗丹的速写被称为“妙写”,因为他掌握了对象的结构,把神和态完全地表达出来了。有人看我画画很随便,很快,但我的素描、白描作画很规矩,很认真的,这样搞起创作来才能得心应手。

在谈到文学时,黄先生说:文学我很喜欢。如果把我的爱好排一下队:第一我喜欢写东西;第二是雕塑;第三是木刻;第四画画。我只有对文学才把全身的劲都使出来。目前写作稿费少,现在是靠画画养着前三个爱好。

当说到沈从文与黄先生关系时,他说:沈从文跟我祖母叫舅妈,是亲戚。1932年,沈从文从北京回到凤凰城来到我家看望他的舅妈,我见到了沈先生,我问他,你是从北京来的?他说:是。又问你坐过火车吗?他说坐过;坐过轮船吗?坐过,仅此而已。1950年,我在北京见过沈从文,当时他住在沙滩,进了革命大学。我心想他怎么进入革命大学呢?我搞文学与沈从文的关系不太大,我主要敬重他的人品,那时我在教木刻。说到文学,聂绀弩对我的影响更大些。读沈从文的作品,我有一种亲切感,但他的凤凰城与我的不一样。

当提到黄先生与李叔同的关系时,他说:我只同弘一法师(李叔同出家后的法号)只见过两次面。那是20世纪40年代初,我在泉州流浪到一个寺庙里,听一个小孩说,这里住着一位有胡子的老和尚,我没介意。后来我去摘玉兰花,他从台阶下来劝阻我。问我会什么?我说什么都会,打拳、唱歌、画画。他让我唱一个歌。我就唱了“长亭外,古道边,芳草碧连天……。”他说:这首歌是我写的,我说:你吹牛。谈到画画,说起了丰子恺。他说:丰子恺是我的学生。我说:又吹牛。随后请我吃了豆腐、豆芽为主的斋饭。饭后又看了他写的字。他问我写的怎么样?我说:不太好,没力量。我注意到他把一些条幅送给许多名人,我也向他讨一幅,他当时没写。我就去了洛阳桥,当我再回到寺院时,弘一法师已经仙逝。他的书桌上还摆着一卷卷送给人的手书,我找到了法师送给我的一幅。弘一法师在逝世前连这点小事也没忘记。

有人问到他曾写过一首《老婆别哭》的诗歌时,引起黄先生的一段痛苦的回忆:文革受批判,然后下乡劳动三年,身不由已。别说干活,从住处到地里一去16里,回来16里,光走路一天32里。我还受得住,李苦禅老先生那时已70开外,他太可怜了。走到以后为了表示斗志昂扬,还要唱歌,怎唱得出来。晚上没处可去没书可看,我打着手电在被窝里看《辞海》,从头到尾读了二遍半,眼睛就是那个时候看坏的。我还写旧体诗、白话诗,当时妻子在北京带二个孩子,生活艰难,前途渺茫。我除了劝她别哭外,没有什么好安慰的。有一天,李可染的小儿子稍稍地告诉我:林彪死了。当时想这么伟大的人物怎么会死了呢?不久接到妻子来信,信中说“阿林死了”。一天我和一个同伴去拉磨菇,我把这个消息告诉了他,并说你千万别对别人说,他说:你什么也没说,我什么也不知道,两人哈哈一笑。这使我想起一个笑话,一个人在家养了一只鹦鹉。他经常跟这只鸟对话,一天鹦鹉突然飞跑了,这个人马上去登报声明:“这只鹦鹉的政治观点跟我完全不同”。

新中国第一套生肖邮票的猴票是黄先生设计的。提起此事他说:我的一个学生在邮票公司工作,他请我设计这张猴票。我喜欢猴,养的一只猴刚刚死,画这张猴票刚好纪念他。一天一个朋友来询问另一个朋友的地址,我顺手从桌子上拿了一张小纸条给写了地址。后来才知道,这个小纸条背面是我设计猴票的底稿。新加坡有一个人买了许多全张的猴票,想寻找这张设计草稿,提出可以用任何东西交换(包括汽车等)。我那位朋友更不肯出手了。

黄永玉先生还谈到,他的家乡有一个小酒厂生产一种湘泉酒,为这个酒厂设计了包装一炮打响,还为另一种酒起了“酒鬼酒”的牌子,用麻包设计了酒瓶的造型,在全国成了畅销酒,而今成为上市公司,还发行了股票。

在回答有关黄先生家庭生活情况时他说:小屋三间坐也由我,睡也由我;老婆一个,左看是她,右看还是她。孩子两个,一个在香港,一个在意大利。我在家里把毛毡和纸固定在墙上作画,上下左右挥笔,对我是个很好的锻练。我画画不是受某一个人的影响是受大家的影响,有中国传统的绘画风格,也吸取西方绘画优点。我比较勤奋,能吃苦耐劳,谈不上什么成就,我有自知之明。我计划中的小说,几次提笔几次放下,现在写了20万字了。年纪大了,时不待我,要把画画戒掉,写这本对我来说不一般的小说。

黄永玉先生最后说:我跟大家见面感到非常高兴。大家听完后对我可能是:久闻大名,如雷贯耳,一见之下雷从耳出。听众对黄先生的坦诚、幽默的演讲和交谈报以热烈的掌声。

主持人傅光明先生最后说:顽皮、可爱、幽默,在黄先生的演讲和谈话中得到的最鲜活的体现,他以一颗率真的童心,热爱着周围一切美好有趣的事物。让我们再次以热烈的掌声表示对黄永玉先生的感谢!

 

文字记录与整理:薛连通

2002年10月22日完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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