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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通俗小说”在中国
[ 作者:陈平原] 来源: [ ]

演 讲 者:陈平原  北京大学中文系教授,博士生导师。

演讲时间;2000813

 

一、从金庸风波说起

从世纪初梁启超为改良群治而提倡小说界革命,到世纪末小说创作因受电影电视的挤压而开始走下坡路,百年中国,小说即使不算独领风骚,起码也是始终挑大梁唱主角。新小说家“20世纪系小说发达的时代的预言〔1〕,总算没有落空。此前不登大雅之堂,此后也很难再有如此辉煌,小说20世纪的中国,可说是八面风光,盛极一时。不难想像,学者们开始关注此文学之最上乘,小说史著述纷纷问世。学界对百年中国小说演进的描述,本来已经初具规模;可世纪末通俗小说的再度崛起,使原先颇为清晰的图景,又变得模糊起来了。晚清新小说家变革文学的努力受挫,五四作家方才真正开创了中国小说的新纪元,此后便是一路凯歌,一直唱到世纪末的今天,这种以五四小说为正统的描述,正受到通俗小说越来越强烈的挑战。作为表征,不妨以金庸的浮出历史地表为例。1990年秋天,北京大学开设研究武侠小说的专题课,并没有引起传媒的关注。199410月,北京大学授予金庸名誉教授,本是顺理成章,或者说小事一桩;可恰逢所谓文学大师排座次风波〔2〕,于是被炒得沸沸扬扬。其中最为痛心疾首的批评,并不见诸报端,而是在学界私下流传,那就是:北大背叛了新文化传统。创办于1898年的北京大学,本身便是新学之士变法图强的产物。百年中国,倘就知识分子介入社会而言,北大称得上独领风骚。从五四新文化运动起,历次知识者争取民主的运动,作为整体象征的北京大学,始终扛大旗唱主角。这种特殊地位,使得其任何新动向,都可能得到过分的关注与诠释。套用张爱玲的妙语:这是个夸张的地方,即便摔个跟斗,也比别的地方疼。北大在新文化运动中的作用举世皆知,而新文化运动的一个重要侧面,便是批判以上海为大本营的鸳鸯蝴蝶派。不管金庸小说地位如何提升,其与民国通俗小说渊源极深,这点无可否认。因而,北大与金庸,很容易被分别作为雅、俗文化的旗帜来阅读。正是这种不无偏差的理解,引发了以金庸为战场、以北大为目标的论争。这场争论,涉及90年代中国的政局,以及教育体制的改变、知识分子功能的转化等〔3〕,远不只是文学思潮的演进。正因为如此,好些话题没有办法展开,更谈不上深入,要不隔山打牛,要不指桑骂槐。也有出而应战,为北大辩解的,理由是:五四先驱本就提倡平民文学,注重对民间文化的整理与借鉴;接纳武侠小说家金庸〔4〕,正是承继了北大一以贯之的开放传统。不妨暂时搁置过于笼统的北大是非之争,将话题局限在学界该不该接纳金庸、如何接纳金庸、接纳金庸是否构成对已有小说史叙述的挑战,以及这种接纳与五四新文化传统的关系。在我看来,该不该的问题早已解决。时至今日,仍一口咬定武侠小说不能成为学术课题的,当然不乏其人;可热衷于阅读、品味甚至研究武侠小说的,同样也是大有人在。长期以来,喜欢或不喜欢金庸(武侠小说),纯属个人爱好;学界也是各说各的,基本上相安无事。只是到了试图将其纳入正规的知识体系,希望得到社会普遍认可时,这才激活了本就存在着的根深蒂固的矛盾。拒绝还是接纳金庸〔5〕,于是成了传媒最愿意操作的话题。事情已经过去一年多了,直到近日,还不断有传媒猛炒金庸小说的定位。学界与传媒关注点不同,不大愿意凑这个热闹。即便以冷静著称的小说史家,可以躲开摄像机,却躲不开金庸这个话题。只是阴差阳错,由首倡文学革命的北京大学,来为当年新文化人嗤之以鼻的通俗小说嫡传平反,毕竟颇有反讽的意味。单用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来解释,未免低估了这一话题的分量。我以为,撇开诸多偶然因素,北大此举确实非同小可〔6〕。因其无意中触及了学界必须面对、但又尚未真正面对的课题:通俗小说在20世纪中国的地位。尽管从80年代中期起,学界已经开始尝试将所谓的鸳鸯蝴蝶派等通俗小说纳入研究视野,但效果不太理想。我曾经描述文学史家接纳通俗小说的三条途径,即在原有小说史框架中容纳个别通俗小说家、另编独立的通俗小说史、强调雅俗对峙乃20世纪中国小说的一个基本品格,并力图将其作为一个整体来把握〔7〕。除了单独修史,另外两种策略,都面临如何为通俗小说定位的问题。不一定体现为金庸与茅盾争座位的戏剧性场面,但谈论20世纪中国小说,总不能漠视张恨水、金庸等通俗小说大家的存在。称金庸为通俗小说大家,一般不会有异议;可一旦需要将其贡献纳入文学史,连毫不相干的外行都会表示义愤填膺。说到底,在专家以及一般读者心目中,通俗小说并非真正的文学。这种对于通俗小说的普遍歧视,植根于五四时期构建的文学神话。因此,话题还得回到20世纪初。二、通俗小说平民文学

由于新文化运动的成功,以及五四精神对后世的巨大感召力,文学革命日益成为开天辟地的神话。学界过多依赖胡适、鲁迅、茅盾等人对其事业的总结,使得整个研究很难超越当事人的历史记忆。比如,五四文学革命的提倡者,为了拓展生存空间并确立其文学史地位,过分渲染其破旧立新,以致抹煞其先驱晚清小说界革命的历史功绩,对新小说在二三十年代的传人,也采取势不两立的决绝态度。将这种当事人在历史活动中自然而且合理的姿态,直接作为文学史著的结论来陈述,可就显得不太自然、也不太合理了;举一个明显的例子,五四新文学家动辄依照自家的文学理想,批评旧派文人的作品不能算文学。在众多不能算文学的作品中,数量最多而且影响最大的,当属通俗小说。这里就从新文学家对通俗小说的界定及评价说起。晚清及五四的文学批评家,基本上不用通俗小说这个概念。惟一的例外,是刘半农1918年初春在北京大学所作题为《通俗小说之积极教训与消极教训》的演讲。刘氏首先解题,通俗小说即英文“PopularStory”,原义应为:1.Suitabletocommonpeople;easytobecomprehended.2.Acceptableorpleasingtopeopleingeneral.这段从辞典里抄来的解释并无特别之处有趣的是刘氏的引申发挥通俗小说乃上中下三等社会共有的小说并不是哲学家科学家交换思想意志的小说更不是文人学士发牢骚卖本领的小说发牢骚卖本领的小说,可以举出《花月痕》、《聊斋志异》;交换思想意志的小说,《水浒传》、《红楼梦》勉强也能凑数;至于真正属于通俗小说的,刘氏定的是《今古奇观》、《三国演义》和《七侠五义》。除了强调通俗小说娱乐色彩突出、为大众所喜闻乐见外,刘氏更假定其不曾隐含高深的思想。故文章结尾有曰:到将来人类的知识进步,人人可以看得陈义高尚的小说,则通俗小说自然消灭了,我这话也就半钱不值了。8〕事隔两月,刘半农又在北大公开演讲,这回的题目是《中国之下等小说》。所论主要为流行于下层社会的弹词唱本。不过,其强调文学眼光应从绅士派转为平民派,仍与上文思路颇为相通。在通俗小说的旗帜下,既有下等社会的思虑,又有平民文学的主张,这其实很符合刘氏创作跨越晚清与五四的特征。晚清新小说家主要区分不同小说类型(如政治小说、科学小说、言情小说)的不同功用,偶尔也会考虑不同读者的不同需求。比如,夏曾佑主张中国小说分为两派,一以应学士大夫之用,一以应妇女与粗人之用;管达如论小说,也有为上等人说法为下等人说法的区别〔9〕。这种上等人居高临下,为下等人说法的姿态,五四时期遭到很多非议。取而代之的,是周作人等提倡的平民文学。同样反对所谓的贵族文学,比起陈独秀语焉不详的国民文学、胡适之过于武断的死文学,周作人对平民文学的界定与阐发,更容易为读者所接受〔10〕。说平民文学应以普通的文体,记普遍的思想与事实、或者说平民文学应以真挚的文体,记真挚的思想与事实,其实仍不得要领;周氏于是做了两点补充:平民文学绝不单是通俗文学平民文学绝不是慈善主义的文学。周氏称此乃最怕被人误解的两件事。实际上,也正是这两点,使其与胡适等人拉开了距离。就在胡适为提倡白话文而大力表彰《水浒传》、《西游记》等章回小说的同时,周作人在另一篇名为《人的文学》中,将其归入迷信的鬼神书类强盗书类,并直斥为妨碍人性的生长,破坏人类的平和非人的文学。在周氏看来,中国文学史上,只有《红楼梦》才称得上是真正的平民文学。这里所说的平民文学不是专做给平民看的也不必个个田夫野老都可领会,而是充当先知或引路人,努力将平民的鉴赏能力及思想趣味提高。提倡平民文学,是为了启蒙,而不是为了俯就,这才是五四作家真正的心里话。一直到30年代,大众化口号已经叫得满天响,郭沫若仍然认定大众文艺不是大众的文艺,而应该是教导大众的文艺11〕。周作人发表于1918年的《平民文学》与《人的文学》,乃五四时期影响最大的文学论述。而其中流露出来的对于传统中国小说的蔑视,表面上与梁启超综其大较,不出诲淫诲盗两端的攻击颇为相近。可梁氏撰《译印政治小说序》时,对中西小说都无多少了解,创办《新小说》杂志后,口气陡然改变,对《水浒传》、《红楼梦》等不再信口雌黄。周氏则不一样,发言时已有相当的知识准备,自觉地用西方文论的眼光来裁判中国小说。一直到50年代,周作人仍一如既往地批评《三国演义》浪得虚名:我近年重读一遍,很虚心的体味,总不能知道他的好处何在。周氏阅读小说,有其特殊的视角,比如写女人的态度、是否假仁假义、有无人道精神等,之所以高度批评《红楼梦》,而极力贬低同样名气甚大的《水浒传》与《三国演义》,正是基于此〔12〕。依照周作人的思路,除了一部《红楼梦》,中国章回小说都是含着游戏的夸张的分子专做给平民看的、与理想的平民文学明显有别的通俗文学。如果嫌这种说法带有推论色彩,不妨参照同样发表于1918年的《日本近三十年小说之发达》。周氏将明治以前的日本小说,一概冠以通俗小说之名,理由是其迎合下层社会心理做书的目的,不过是供娱乐,或当教训。这种批评,与《人的文学》中对中国传统小说的攻击如出一辙。这就难怪作者笔锋一转,称梁启超之提倡小说界革命恰与明治初年的情形相似。将学习西方小说作为新小说的标志,即使《红楼梦》也只可承认她是旧小说的佳作,这么一来,新旧基本上等同于西中。除了《红楼梦》、《儒林外史》不大好处理外,周氏几乎倾向于将20世纪以前的中国小说统统归入通俗小说。周作人对中国小说如此苛刻的评价,作为一家之言,自有其深刻之处。但这明显不是史家眼光,而更像杂文笔法,主要服务于其时的思想斗争与文学运动。刘半农、周作人都意识到《红楼梦》的特殊性,不敢贸然将其归入通俗小说,这一点留待下面论述。这里先从章回小说等于通俗小说这一五四时期确立的重要假设说起。就在《日本近三十年小说之发达》中,周作人有一段常被史家引述的名言:新小说与旧小说的区别,思想果然重要,形式也甚重要。旧小说的不自由的形式,一定装不下新思想;正同旧诗旧词旧曲的形式,装不下诗的新思想一样。〔13〕这里所说的旧小说的不自由的形式,主要指的是章回体,在五四新文学家看来,章回要限定篇幅,题目须对偶一样的配合,抒写就不能自然满足章回的格式太呆板,本足以束缚作者的自由发挥14〕。以是否采用章回体写作,作为新旧文学家的重要标志,固然十分便捷,但与五四所标榜的平民精神其实颇有距离,更与白话文运动的初衷不无矛盾。胡适等人对章回小说的赞赏,与周作人对章回小说的批判,二者学术立场似乎截然相反。但在五四新文化运动中,这两种表面对立的小说观念,竟然互相呼应,配合默契。这应该归功于新文化人采取的不同的论述策略:一探讨历史,为文学变革寻找依据,故需要源远流长且读者极为广泛的章回小说作为盟友;一面对现实,着力于引进西方小说的思想与形式,对其时占据文坛主要地位的章回小说自然没有好感。并非完全抹杀胡、周个人学术立场的差异,只是强调二者同属一个文学运动。作为例证,可以举出胡适之赞赏章回小说,局限于五四以前的作品,其实也隐含着对章回小说作为文类价值的怀疑。胡适、陈独秀以文言白话,判文章之死活,所标举的文学正宗,正是施耐庵、曹雪芹等人的章回小说〔15〕。何以反抗十八妖魔时啧啧称赞的平易的抒情的国民文学,一转又因格式太呆板,而面临被抛弃的厄运?说到底,白话小说的溯源,只是服务于其以西洋文学改造中国文学的总体目标。这就难怪,一旦白话文战胜文言文,国语的文学成为一面可以随意挥舞的旗帜,接下来便是清算昔日的同盟者章回小说

三、中西冲突与雅俗对峙

尽管五四作家再三标榜其平民意识,并以此对抗充满贵族气旧文学;但就文学趣味而言,胡适等人一点也不德谟克拉西。主张把德谟克拉西充满在文学界的新文学家们,其口号是扫除贵族文学的面目,放出平民文学的精神;至于具体措施,则是将西洋的东西一毫不改动的介绍过来16〕。批评前辈因囿于中体西用的观念,不曾真心的先去模仿别人,力主全面接受西方文学的思想与艺术,此乃五四作家的最大特色。选择直译拿来主义以及一毫不改动的介绍,在世纪转折期的中国,自有其历史的合理性,但很难说是基于平民意识。依照其时中国人的识字率、教育普及程度以及对西方文化的理解,一毫不改动的介绍,并不容易为大众所接受。要说照顾其时一般读者的阅读水平与欣赏趣味,晚清新小说家采取的移步变形策略,无疑更合适。很难准确统计五四时期各类小说的接受面,但《狂人日记》等基本上只在学校及知识人中流传;至于真正的平民,阅读的仍是情节曲折、娱乐性强的章回小说。1922年,茅盾抱怨一般读者欣赏小说时,只重情节,不懂情调风格17〕。一直到新文化运动已经取得决定性胜利的三四十年代,章回小说仍然掌握着真正的广大的群众《啼笑因缘》、《江湖奇侠传》的广销,远不是《呐喊》、《子夜》所能比拟18〕。读者面大小与艺术水准高低,不一定成正比;这里希望指出的是,作为五四时期主要文学旗帜的平民文学,只适应于对古文的批判,对山歌谣谚民间故事的搜集,以及对小说戏曲地位的提升。至于落实到具体的小说创作,五四作家追求的先锋性,使得其不可能真正平民化。对比新小说家仍然坚持使用大众喜闻乐见的章回体写作,不难发现,相对于其时大众的教育水平与欣赏趣味而言,五四作家所追求的,其实是另外一种同样高雅的贵族文学。以小说叙事为例,五四作家借鉴的主要不是民间文学,而是文人文学;正是因其部分脱离群众,突出主要体现文人趣味的诗骚传统,才得以真正突破传统叙事模式的藩篱

19〕。比起五四作家之脱胎换骨,晚清新小说家之部分接受西洋小说(思想与技巧),而力图保留章回小说的叙事框架,就显得相当保守落伍了。是否保留章回体,即如何对待传统中国小说,很大程度受制于作家本人的知识结构及其读者的阅读期待。晚清关于域外小说的译介,固然有不少以中国说部体制改造原作,而且觉割裂停逗处,似更优于原文也20〕;但中西长篇小说结构的差异,毕竟越来越为作家与读者所了解。到了20世纪二三十年代,还愿意采用章回体写作的,只能说是一种自觉的选择。茅盾是这样评价现代的章回体小说的:思想上毫无价值,艺术方面只会讲述,不懂描写,故这种东西根本上不成其为小说。以经过近代科学的洗礼的自然主义作为衡量的标尺,不懂得完全用客观的冷静头脑去看的章回小说家自然全部落马;可西洋小说又何尝全都丝毫不掺入主观的心理?不过茅盾有一句话说得对,民国年间仍坚持用章回体写作的,大都不能直接读西洋原文的小说21〕。垄断了西洋小说解释权的新文学家,于是显得理直气壮;至于被称为旧派的章回小说家,则只有招架之功,而无还手之力。阅读当年新、旧小说家的论争,最令人惊讶的,还不是前者的咄咄逼人与后者的步步退让,而是章回小说家的自我边缘化——除了若干谩骂之辞,剩下的便是自我嘲讽与自我辩解〔22〕。李定夷之找到固定工作即脱离文坛、包天笑之洗刷鸳蝴作家印记,以及张恨水之检讨乃礼拜六派的胚子

23〕,均体现其缺乏足够的自信。这与新文学家的昂首阔步,刚好形成鲜明的对比。被五四新文学家命名为旧派小说的,正是晚清新小说的嫡传。由当初首揭义旗的新小说,转为备受嘲笑的旧派小说,并非只是江山代有才人出,而是整个文化潮流之由改良转为革命的表征。借助于西化狂潮,五四文学革命获得巨大成功;希望更多保留传统中国小说叙事方式者,于是只好退居文坛的边缘。如此描述,旧派小说似乎只是中西之争的失败者。其实,更为重要的因素,可能是雅俗之辨。正如前面所述,平民文学作为五四时期最响亮的口号,主要是陈独秀、周作人等用来引入西学、批判传统的武器,并不说明其真正认同于平民的文学趣味。倘若借用历史悠久、可惜界说模糊的雅俗之辨,鲁迅、郁达夫等人的小说创作,毫无疑问属于雅文学(或曰文人文学)。除了五四小说更多借鉴古典诗文〔24〕,更因传统中国的章回小说,并非都适合于通俗文学的定义。像周氏兄弟那样,谈论传统中国的通俗小说时,将《红楼梦》、《儒林外史》排除在外,或另眼相看,可能隐含着一种值得重视的思路:即便同为章回小说,也有雅俗之分。在明清两代正统文人看来,相对于高雅的诗文,章回小说当然只能是通俗文学。可实际上,由于大量第一流文人的介入,部分章回小说已经明显化俗为雅。吴敬梓、曹雪芹的努力,以及《儒林外史》、《红楼梦》的成功,便是最好的例证。其感情真挚寄托遥深,其文采斐然结构完整,其日渐书面化与文人化,已经与刚刚走出说书场的民间叙事大不一样。尤其是其披阅十载,增删五次满纸荒唐言,一把辛酸泪,明显不以射利为创作目的。晚清小说界革命中,仍能隐约分辨出这两种不同倾向:职业小说家对读者趣味的屈从,与文人政治家对小说功能的改造。梁启超等人小说创作成就不高,但其注重表达自己的观念与情感,而不强调可读性与娱乐性,与已有的文人叙事传统颇有相通之处。也正是这种创作目的的严肃,使得朱自清认定其跟新文学运动一脉相承25〕。五四新文学家对旧派小说的批评,既反载道教训,也反游戏娱乐;可实际上,主要针对的是后者。讥对方为文丐文娼,显然所争不在是否文以载道26〕。李伯元、吴趼人等职业小说家的出现,比起明清两代的冯梦龙、李渔来,其对文学市场的依赖更加明显。可这并不一定限制其艺术才华的发挥,更不能因其著书都为稻粱谋而一笔抹煞。20年代以后的旧派小说,受到最集中而且最严厉的批评,莫过于拜金主义。这里暂不涉及《江湖奇侠传》或《啼笑因缘》的艺术评价,只想指出一点,五四新文化人对职业化写作的蔑视,其实带有贵族气爱美的amateur)五四作家,之所以如此嘲笑拜金主义的写作,除了对文学事业的忠诚,还因其相对优越的社会地位。而这,牵涉到一二十年代京海两大城市的文化品格,以及同为近代化产物的新式学堂与报刊书局的不同功能。

四、学校与报刊的文化品格

1899年,梁启超在《清议报》上发表《饮冰室自由书》,大谈文明普及之法有三:一曰学校,二曰报纸,三曰演说。此说迅速流传,成为不少新学之士的口头禅。三者并列,其实不太合适:演说既可在学校里举行,也可在报纸上刊登。作为新学之士的信仰及事业,学校报刊无疑更具诱惑力。实际上,讨论中国的近代化进程,学校与报刊,确实是最重要的两大动力。对于梁启超等人所倡导并从事的小说界革命,以报刊为代表的传播媒介(包括出版业),起了决定性作用。这一点有目共睹,学界几无异辞。不同于传统教育体制的新式学校,由于其西方文化背景,自然容易为新小说培养最佳的读者以及潜在的作者。当年有思想、有才力,能够阅读并欣赏新小说者,未见得都真的受过学校教育;但无格致学、政治学、生理学、警察学不可以读吾新小说的说法〔27〕,等于断言只有受过新式教育,方才是新小说的合格读者。报纸书局为新小说的发表提供阵地,学校则为新小说的创作提供后备人才,二者可谓相辅相成,缺一不可。没有前者,新小说无法迅速传播;没有后者,新小说则缺少发展的动力与方向感。学校与报刊,虽然同为中国近代化过程的重要产物,其承担的功能,其实颇有差异。在某一特殊阶段(比如辛亥以前),由于共同的使命(比如推翻清廷),不少进步的学校与报刊步调一致,配合十分默契。但是,除了政党的宣传物可以不计成本,一般报刊都必须靠自身活动获取利润,并谋求发展。也就是说,报刊书局本身尽管很有文化意味,同时也是一种商业活动。学校可就大不一样。除了自古以来中国人对读书的迷信,使得学校很容易被神圣化;更因教师和学生一般远离铜臭,不大介入直接的商业活动。因此,报刊从业人员更多体现市民意识,而学校的教授与学生则基本上继承了传统士大夫的优越感与责任感。作为历史活动中充满偶然性的个体,自然可以在二者之间穿梭或游移;可这两大文化实体的基本品格,却不为个别人的道德情操、审美趣味所左右。辛亥革命以后,昔日的步调一致不再存在,同为传播文明之利器,学校与报刊的分化开始明晰。在报刊书局为谋求商业利益而迅速世俗化的同时,学校还相对离尘脱俗,并保持其对社会的批判锋芒。这一点,可以用来解释一二十年代北京与上海两大城市文化品格的差异。五四新文化运动,不是发生在最早接受西方文化、而且都市化程度最高的上海,实在有点出人意外。北京作为政治中心,尽管西化程度不如上海,仍然很容易吸引新学人才,并制造文化潮流。这种解释框架,局限在政治中心与商业中心的对峙,仍有不尽如人意处。引进学校与报刊催生新文化的不同功用,或许不无小补。从晚清到民国,上海作为新闻出版业中心的地位,从未动摇过。中小学以及义务教育,上海也大有值得夸耀之处。至于对文化学术发展影响极深的大学教育,上海则始终落后于北京。五四新文化运动期间,国立北京大学之号令天下,固然给人特别深刻的印象;其时的北京高师、北京女高师、中国大学、朝阳大学、民国大学、中法大学等,也起了羽翼左右的重要作用。而1919年的上海,日后叱咤风云的交通大学和复旦大学,均未正式成立;至于几所教会大学,更不可能在带有反帝色彩的新文化运动中起中坚作用。虽然收回教育权运动20年代初方才爆发,但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强调宗教与教育分离,警惕情同市惠,迹近殖民的文化侵略,使得知识界对于教会大学颇有戒心〔28〕。至于教会学校管理严明,学生对新思潮的感应力弱,不为自由平等诸新名词所迷误29〕,也使得其在现代中国的思想革命及政治风潮中,难以扮演主角。文学革命作为五四新文化运动的导火索以及重要组成部分,同样依赖于西式的高等教育。大学教授陈独秀、胡适、钱玄同、刘半农、周作人等的社会地位和知识积累,远非上海的报人所能企及。除此之外,其写作不必为稻粱谋,也必定令上海滩上众多职业作家羡慕不已。当年提倡新文化的杂志,不少是教授们集资所办,而且编辑与写作均不取酬。这种理想主义者的文化追求,当然与作为近代出版业支柱的稿费制度格格不入。嘲笑文丐文娼,鄙弃拜金主义的写作,必须有清高优雅的大学作为其知识背景与精神家园。开办大学需要筹集经费,运作大学蕴含权力斗争,这些世俗层面的焦虑,并非作为个体的教授或学生所必须直接感知。起码就表面现象而言,大学校园比起红尘十丈的新闻出版业来,要高雅纯洁得多。大学生以及教授的社会责任感与理想主义情怀,始终是中国现代化进程的主要动力。落实到具体的小说创作,也不例外。文学研究会的12个创始人,10个是大学生和教授,剩下的蒋百里原为保定军官学校校长,沈雁冰则毕业于北京大学预科。至于创造社,则几乎清一色的留日学生。20年代以后,新文学的作者和读者主要集中在学校,而旧派小说则以市民为依赖对象,这一基本格局没有大的改变。走出校园的学生,可以改造报刊的品味(如沈雁冰、郑振铎之于《小说月报》);追求时尚的书局,也会征求著名教授的意见(如商务印书馆之于胡适)。借助于这种对话与沟通,学校与报刊的矛盾,可以得到某种缓解。但新式学校的趋向于理想主义,与报刊书局的容易世俗化,仍决定了二者对于小说雅俗的不同需求。以写作为职业,以报刊连载为主要形式,以一般市民为拟想读者,晚清开启的新小说,几乎不可能不走向民国的通俗小说。张恨水等所撰通俗小说畅销一时,读者面极广,为何反不及实验性很强的五四新文学影响深远?除了文学价值的高低,还有各自对读者的锁定。新文学以学生为主要拟想读者;贫穷但求知欲极强的学生,对小说的接受,远不只是消闲或娱乐。学校不必真的以小说为教科书,但在学生中广泛流传的小说,实际上就起着教科书的作用。再加上大学生固有的流动性,以及日后可能的为人师表,其对小说的阅读及传播成几何级数增长。就实际效果而言,小说之被阅读,10位市民很可能顶不上一名学生。因此,单看销量,不足以说明小说的传播与接受。五四时期的大学教授,除了社会地位与知识准备比较优越,其从事文学创作,还有一个有利的因素,那便是借助于讲堂讲授与教科书编撰,使其迅速传播。胡适、刘半农、周作人等人在北京大学所作关于小说的演讲,为新文学发展推波助澜;而《五十年来之中国文学》、《中国新文学之源流》等著述,更是借总结历史张扬其文学主张。1929年,甚至朱自清开始在大学课堂上系统讲授中国新文学研究课程,虽因受到很大压力,四年后关门大吉,可历史上难得有如此幸运的文学运动,尚在展开阶段,便已进入文学史著和大学讲堂。更能说明五四新文学格外幸运的,还属中小学教科书的编纂。19201月,教育部下令各省自本年秋季起,凡国民学校一二年级先改国文为语体文,以期收言文一致之效

30〕。这对于白话文运动的成功,自是关键的一步。而迫在眉睫的编写新教科书,更使得新文学迅速经典化。举两个现成的例子:一是1924年世界书局出版的《中学国语文读本》;一是1935年开始由开明书店推出的《国文百八课》。前者收鲁迅小说四篇、杂感五则,已是大有眼光;至于从叶圣陶、郭沫若出版不到一年的小说集和诗集中选录作品,更是不可思议。后者由夏尊、叶圣陶合编,已出的四册共选文144篇,其中五分之三乃白话文,且都出自新文学家之手。新文学家的作品可以轻易进入中学教科书,而通俗小说家名气再大(如张恨水),也没有这种缘分。以通俗小说文人小说的对峙来描述中国文学进程,最合适的时段莫过于20世纪。此前此后,二者的分野与对立,很可能都不太明显。而在关于20世纪中国文学的历史陈述中,通俗小说被挤压到几乎没有立锥之地,这又是一个奇迹。就在通俗小说非常红火的三四十年代,张恨水们也有明显的自卑感,时刻准备为章回小说家以及鸳鸯蝴蝶派盖棺论定辩解〔31〕。50年代以后,随着以毛泽东《新民主主义论》为思想准则、以鲁郭茅巴老曹为叙述框架与评价标准的现代文学学科的建立,民国旧派小说更是被一笔抹煞。

五、世纪末的挑战

五四新文学以反抗通俗小说起家,沈雁冰、郑振铎等人之蔑视并有意排斥文丐,自有其历史的合理性。至于中国现代文学这门学科的缔造者们,为了渲染五四新文学的一路凯歌,故意抹煞与之异质的文言文、格律诗以及读者面甚广的通俗小说,近十年正不断受到学界的质疑。尽管国家教委规定的教学大纲,仍然维持旧说;但大学课堂刻意回避20世纪的通俗小说的局面,在我看来,终将被打破。学界对通俗小说的接纳,以及对五四立场的重新评估,似乎与90年代中国通俗文学的迅速崛起遥相呼应。其实,二者大有区别。一乃局限于学院派的自我反省,一为进入大众传媒的积极运作。前者尚在举棋不定、痛苦不堪地上下求索,后者则早已如鱼得水。进入90年代,由于商品经济大潮的激荡、政府的鼓励,以及后现代理论的怂恿,中国大陆的通俗文学领尽风骚,几乎所有成为大众话题的文学事件,都与之息息相关。与此相对应,昔日辉煌的精英意识文人文学,如今不说备受嘲弄,也是处境尴尬。重新高扬人文精神旗帜,或者高喊反抗投降口号,固然可以为夜行者壮胆,但很容易又把问题逼回到原有的雅俗对峙。如何面对当今世界的世俗化潮流,面对尽领风骚的通俗文学,面对诸如金庸小说进入大学讲堂和文学史著这样不大不小的难题,乃世纪末中国学者所必须承受的命运。

 

注释

〔1〕参见计伯《论二十世纪系小说发达的时代》、邯郸道人《〈月月小说跋〉》、耀公《小说与风俗之关系》、老伯《曲本小说与白话小说之宜于普通社会》等。首篇刊《广东戒烟新小说》第7期,1907年;余者均见《二十世纪中国小说理论资料》第一卷,北京大学出版社,1989年。

〔2〕北京师范大学的王一川等编辑《二十世纪中国文学大师文库》时,将金庸列为小说家第四,位在鲁迅、沈从文、巴金之后,老舍等之前;至于茅盾,则名落孙山。此举备受传媒关注,一时间议论纷纷,报上屡见不得要领的争论文章。

〔3〕不少批评者针对的是90年代北大校方的举措,以及教授们的思想姿态,只不过拿金庸当战场。参见邵燕君《中国文化界的金庸热》,《华声月报》19956月号。

〔4〕论证北大接纳的是历史学家政论家的查良镛,而不是武侠小说家金庸,此说更不通——虽则呵护北大的用心十分良苦。

〔5〕鄢烈山率先在1994122日《南方周末》上发表杂文《拒绝金庸》,此后便战火连绵无已时。

〔6〕授予金庸名誉教授,乃校方决策,与文学教授无干;反过来,北大学者之论证金庸为代表的武侠小说,可以堂而皇之的进入大学讲堂,也与校方无涉。

〔7〕参阅笔者《小说史:理论与实践》第113—122页,北京大学出版社,1993年。

〔8〕刘复《通俗小说之积极教训与消极教训》,《太平洋》第1卷第10号,1918年。

〔9〕参阅别士《小说原理》和管达如《说小说》,均见《二十世纪中国小说理论资料》第一卷。

10〕参阅陈独秀《文学革命论》(《新青年》第2卷第6期,1917年)、胡适《文学改良刍议》(《新青年》第2卷第5期,1917年)和仲密(周作人)《平民文学》(《每周评论》第5期,1919年)。

11〕郭沫若《新兴大众文艺的认识》,《大众文艺》第2卷第3期,1930年。

12〕参阅周作人《知堂集外文·〈亦报〉随笔》(长沙:岳麓书社,1988年)中《历史小说》、《〈水浒传〉》、《〈水浒〉与〈红楼〉》等则。

13〕周作人《日本近三十年小说之发达》,《新青年》第5卷第1号,1918年。

14〕参阅周作人《日本近三十年小说之发达》和茅盾《自然主义与中国现代小说》。

15〕参阅胡适《文学改良刍议》和陈独秀《文学革命论》。

16〕佩韦(茅盾)《现在文学家的责任是什么》,《东方杂志》第17卷第1号,1920年。

17〕茅盾《评〈小说汇刊〉》,《文学旬刊》第43期,1922年。

18〕徐文滢《民国以来的章回小说》,《万象》第1年第6期,1941年。

19〕参阅笔者《中国小说叙事模式的转变》第八章,上海人民出版社,1988年。

20〕少年中国之少年(梁启超)《〈十五小豪杰〉译后语》,《二十世纪中国小说理论资料》第一卷。

21〕茅盾《自然主义与中国现代小说》,《小说月报》第13卷第7号,1922年。

22〕参阅魏绍昌编《鸳鸯蝴蝶派研究资料》上卷,上海文艺出版社,1984年;芮和师等编《鸳鸯蝴蝶派文学资料》上卷,福州:福建人民出版社,1984年。

23〕参见李定夷《民初上海文坛》(《上海地方史资料》第四辑,上海社会科学出版社,1986年)、包天笑《钏影楼回忆录》(香港:大华出版社,1971年)和张恨水《我的写作生涯》(成都:四川人民出版社,1981年)等。

24〕参阅笔者《中国小说叙事模式的转变》第五章。

25〕朱自清《论严肃》,《中国作家》创刊号,1947年。

26〕参阅西谛(郑振铎)《新文学观的建设》及其为《文学旬刊》(1922年)所写的一组杂谈

27〕参阅觉我(徐念慈)《余之小说观》、佚名《读新小说法》,均见《二十世纪中国小说理论资料》第一卷。

28〕参见李楚材辑《帝国主义侵华教育史资料——教会教育》,北京:教育科学出版社,1987年;朱有等主编《中国近代学制史料》第四辑,上海: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1993年。

29〕参阅余日章《基督教会之高等教育之特色》和民侠《教会学校的学生》,均见《帝国主义侵华教育史资料——教会教育》。

30〕见《教育杂志》第12卷第2期,1920年。

31〕参阅张恨水《总答谢并自我检讨》,重庆《新民报》1944520—22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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