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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楼梦》人物的内心世界
[ 作者:周汝昌] 来源: [ ]

周汝昌(学者,红学家。)

    20011014

    傅光明:离演讲正式开始还有两三分钟,为了请周先生完全地利用这两个半小时的时间,所以,我就提前两三分钟,啰嗦两三句废话

    第一,就是提醒大家,请带了呼机、手机的朋友,赶紧检查一下,将呼机、手机关掉,或者是放到震动档,以免在我们演讲过程当中,出现不和谐的鸣。谢谢大家的合作。

    另外,就是在最后,11点半到12点提问的时候,请大家最好能够写条提问,因为周先生的耳朵听力有一点失聪。我照着这个纸条转告给周先生,然后通过扩音器,再向大家重述一遍。再一个就是要向大家说抱歉了,在12点结束之后,周先生不给签名,他毕竟年事高了。希望大家能够谅解。周先生今年是84岁。

    下面我们就正式开始。今天文学馆人气颇旺,我想是冲着周先生来的。称周先生是红学研究方面大师级的专家,我想也不算是过分吧。人们常讲,文学最深刻的意义在于刻画人的灵魂。一百多年来,中国的文学单从这个意义上来讲,我想还没有任何一部作品可以超过《红楼梦》。我不是研究红学的,只是对文学有粗浅的理解和认识,我觉得是这样。一百多年来,中国文学作品选出头一名——冠军的话,我想还是非《红楼梦》莫属。今天,我们就请来了积数十年红学研究之功的周汝昌先生为大家做一场精彩的演讲。他演讲的题目是:《〈红楼梦〉人物的内心世界》。让我们以掌声欢迎。

    (掌声)

    我没有想到我们今天的会场有如此的盛况,我坐在这里感到很荣幸。我们选的这个话题如同作文一样是三易其稿。可是,我能讲到什么程度很难保证。我希望我们的会场活泼一点,这是我的开场白。

    怎么开始呢?来的时候我在车里作了一首诗,我念一念,由这儿开始,使得咱们的会场气氛活跃一点。这首诗28个字,七言绝句,头一句是:中秋节过近重阳;第二句是:济济群贤满一堂;接下去是:难得红楼人物好,妄听评短又论长。

    这是什么意思呢?我是说:曹雪芹写得太好了,我们怎么讲人家伟大的文学艺术呢?难事!我们有很多地方看不懂、看不透,我试着讲,所以是难使红楼人物好。第四句是说诸位妄听我评短又论长。这么四句一首诗,作为我的小引子。

    下面我想说的,涉及《红楼梦》人物的主题,大致有三个方面:

    第一方面,曹雪芹在《红楼梦》里边写的都是些什么样的人物?我们如果不先把这个大前提弄得略微清楚一点,讲起来我觉得没有什么意义。

    第二方面,涉及到曹公子写的这些人物,他是怎么的一个写法,发生了这样的魔力和魅力,让我们永远读不厌、说不尽,以至我们现在还坐在一起说这些人物,我想这个是更值得讨论的问题。

    第三方面,诸位关心的这些人物,他们后来的情节、结局都是什么样子?我们的常识是:一百二十回全本是假全本,而后四十回是另外一个人写的,后四十回的情节、结局跟前边曹雪芹的原意并不符合,这在红学里成为一个专题,就是研究、探索八十回后这些主要人物是怎么样一个情节故事、结局命运,这是我们非常关心、关切的问题。

    我想我们谈《红楼梦》人物大致不外乎这三方面,而这三方面如果讲起来,并不是我们今天这样一点时间能够说清楚的。我只好就我的本领,能讲到什么地步就讲到什么地步,讲不好,诸位多多原谅。

    第一,先说19世纪,记不清是哪一年了,一位德国读者,也可能是学者,评论《红楼梦》,他说:和《红楼梦》相比,《金瓶梅》里描写的那些男女人物是非常世俗、庸俗的;而《红楼梦》里描写的是有高级教养的人。《红楼梦》里反映的文化造诣、境界,远远不是我们欧洲文化所能达到的高度。

    你看这位德国读者真了不起,眼光这么高,看得这么透,他强调的是《红楼梦》的文化内涵。

    因此,谈《红楼梦》人物,不能不涉及到我们中华文化的若干问题。这不是题外、而是题内的话。但如果这么一来,讲起来更困难,我还是试着讲。第二,可以引鲁迅先生。鲁迅先生的红学观,高超得不得了,这个要专题讲,今天没有时间。但是涉及到人物,他说的几句话,不管诸位听了同意不同意,我必须要引一下。他说:(大意)曹雪芹《红楼梦》里的人都是真实的。这是第一句。

    第二,曹雪芹的小说是写实的,八个大字:正因写实,转成新鲜。其实,一般小说都是虚构的、编造的,这个,曹雪芹已经在开卷中评论过了,就是为了自己做两首艳诗、艳词、艳赋,于是乎捏造一男一女,一见钟情,然后出来一个小手一捣乱,这就成了一部小说。明末清初,这样的小说多得不得了,车载斗量。

    曹雪芹的话都是有针对性的,不是泛泛之言,没有一句闲话。既然如此,鲁迅先生提出的这个命题,我们今天同意不同意?有很多青年学者,因为受了西方文艺理论的影响,认为小说是虚构的。虚构者,没有那么回事,没有那个人。但是鲁迅先生说:不,写实!而且正因写实,转成新鲜。以前大家没有见过真正写实的小说,一看这个写实,反而觉得新鲜。这是鲁迅先生的第一个要点。鲁迅先生讲他自己最重视的是哪个人物?——贾宝玉。贾宝玉是谁?鲁迅先生指出:曹雪芹整个儿进入了小说。你听听这个话,就是说曹雪芹写的不折不扣就是他自己,贾宝玉就是曹雪芹的化身。

    我们要把《红楼梦》人物的这几个基本的观念、概念弄清楚:一个是文化教养特别高;第二是基本写实。这样说并不排除艺术渲染、点缀、穿插、借用、运用古今的文化艺术,这一点,其实是常识,不需赘述。可是,仍然有很大的误会。

    第三,我们引谁最权威?曹雪芹本人。他开头就交待说:我要写的,是我当日所有的那些女子,这些女子行止、见识皆出于我之上。他又说:这些女子,是异样女子,有点与平常人不同。她们有什么特点呢?小才微善。小小的才,微微的善。他又说:尽管没有班姑、蔡女这样独特的、出众的贡献、才华、精神,这样的一群女子,是什么样的异样女子?

    首先,她们跟一般世俗、庸常、普通的女子不同,因此,才叫异样女子。这个不同在哪里?他说:小才微善。什么样的才?什么是善?这个我们又要讨论。不弄得基本清楚,没法谈《红楼梦》人物,这是个很普通的道理。曹雪芹又借贾雨村的口,说了一大段非常严肃、高深的道理,即人的禀赋是天地给的。禀赋是两种气:正气、邪气。正、邪两种气遇在一起,互不相容,然后产生了一种正、邪两赋都有的人。凡是这样的人,聪明、灵秀,出于万万人之上,他的乖僻、毛病又出于万万人之下。贾雨村还说:你们不晓得这样的人的来历,错把他们当作邪僻人物看待了。要了解这些人,必须有格物致知之功,悟道参玄之力格物致知是孔门的教训,就是今天说的获得了科学知识。悟道参玄跟孔门没关系,也就是中华大文化的两大命脉:孔孟、道德,还有一条,道家。他说的是对的。你如果不从高层文化、精神灵秀方面去看待这些人物,你就误会,你就错解,你就歪曲了他们,说他们是坏人。

    我们还可以举很多。小才,我姑且拿十二钗做例子。曹雪芹几次用那个字。我们可以屈指而数。探春,才自精明智自高;凤姐,都知爱慕此生才;元春,才选凤藻宫,她正月十五回了大观园,什么事都不干,叫姊妹们作诗,她自己也作,她是个才女。妙玉,气质美如兰,才华富比贤;秦可卿,你认为她不是才女,不一定!她临死托梦给凤姐,她说:婶子,你是脂粉队里的英雄!这个话没有文化的人说得出来吗?这是最高级的文学创作语言。脂粉队里的英雄,凤姐这个人物,被高鹗弄的,到了后四十回成了世界上最坏的女人,破坏婚姻,还搞阴谋诡计……种种的罪恶。这是看一百二十回假全本《红楼梦》一般读者最强烈的印象。为什么凤姐能当得起这样一个称号?这有许许多多的内容要讲,要替王熙凤平反、伸冤。

    归到我们的话题,是第一位的。十二钗大部分能够说两句诗,秦可卿最后托梦的结束语是什么?她告诫婶子说:三春去后诸芳尽,各自须寻各自门。这就是《红楼梦》的基本精神内容。三春去后诸芳尽,一个一个的女儿都沦于不幸的命运、结局。

    这么几层的女儿聚在一起,各有才华、才干,各有不凡之处。否则的话,曹雪芹不会写她们。但是到了那个时候,各自须寻各自门,风流云散,大悲剧,不是什么哥哥妹妹婚姻不幸,好姻缘被一个坏人破坏了,那是高鹗的那一套,我们必须分清。大观园里边有一条命脉,叫沁芳溪。沁是水,浸泡、渗透;芳代表花,落花。大观园的第一个情节是贾宝玉坐在桃花树下,打开《西厢记》,细细地品极美的文词。看到落红成阵,一阵风来,把桃花吹下一大半。头上、身上、地上都是。这位多情公子受不了了,他多情到什么地步?——不能踩,不能站起来,没有办法,就把花瓣兜起来,走到沁芳溪,抖在水里,看着那个桃花,落红残片,溶溶漾漾,流出沁芳闸外。这就是大象征,这就是大观园的真正意义。

    我们对《红楼梦》人物,主要是女性、少女,大概有个基本理解,然后在这个总的认识理解之下,你再去研究个别的,你对哪个女性、女儿特别欣赏、有兴趣,你再去研究、讨论、评论。否则,你把他们和一般人等闲而论,就不能理解《红楼梦》,这是我要说的第一层意义。

    再举一个例子。刚才说,大家对王熙凤的印象不佳,把责任推到高鹗身上。我们对贾雨村的印象佳吗?这个,你没法推到高鹗身上。曹雪芹一开始就写这个人物,我们对这个人物怎么评价?是个好人?还是个坏人?他在全书中起什么作用?第一,他是林黛玉的老师。林姑娘受不受贾雨村的毒害影响?你们想过这样的问题吗?还有一个跟贾宝玉相对而基本是一样的甄宝玉,他也到甄家当老师,所以他听冷子兴一讲衔玉而生的贾府的这个公子,马上说,这个人你们错看了,此人来历不凡啊!他还关联着香菱小时候过元宵节被拐子拐走,后来当了丫鬟。薛家薛蟠这些人也是通过贾雨村出场的。

    林黛玉父亲亡故,无依无靠,没办法,送到京都去依靠外祖母。谁把她送去的?贾雨村!贾雨村坐着船到了北京,把她送到贾府交代给贾家主人贾政、老祖母贾太君。曹雪芹何所用意?我至今不明。贾雨村是贾宝玉最重要的也是第一个知音、知己,是他认识到这个人的不凡,后来贾雨村到京都跟贾家打得火热,每天去拜访贾政,每次必须要把贾宝玉叫出来会会。

    一次,贾宝玉可烦透了,他蹬着靴子说:又要换衣服!这时史湘云说了一些不入耳的话,主雅客来勤嘛,反正是人家看着你有点好处,你去会会。但是《红楼梦》里有哪一回正式明笔写贾雨村来了要见宝玉,宝玉穿戴好,到了父亲跟前会见客人,都说了些什么?为什么?我们可以解释说,贾宝玉根本看不上贾雨村,也不想会他。所以要用暗笔,过场交代一下就完了,不能正写。

    那么,为什么贾雨村回回要见贾宝玉?难道是讨贾政的好吗?但是,我们能够定论吗?恐怕还有文章。贾雨村后来升了大司马,就是兵部尚书,掌管全国的军事大政。这个跟贾家关系太大了。那个孙绍祖就是迎春的女婿——中山狼。后来他在兵部待选,成了一个重要的人物。我们的推测,到了八十回以后,贾雨村、孙绍祖勾结一气,贾家遭了冤枉的罪、家破人亡的时候,贾雨村和孙绍祖是落井下石,看着人掉在井里不但不救,还搬来一块大石头扔在井里,让他九死无有一生。所以孙绍祖叫中山狼、无情兽,全不念当日根由。这是骂孙绍祖,也是骂贾雨村,完完全全是切合的。对贾雨村这个男人来说,是我们怎么理解曹雪芹的一个大问题。在《红楼梦》里,曹雪芹是否定男子的,他用须眉浊物,他看见女儿心里就清爽,看见男人就浊秽、浊臭之气逼人。这是他给男子下的定论,非常好!

    讲《红楼梦》里边的女儿怎么讲起呢?鸳鸯这个不凡的女子不用多讲。贾赦和邢夫人要打她的主意,邢夫人受了委托要完成这个使命,结果惹恼了贾母老太太。这一场大风波在全书里精彩得不得了。

    鸳鸯这个人是怎么出场的,大家还记得吗?《红楼梦》里写的女子,有的是正式出场:林黛玉交代得清清楚楚,因为父亡,无依无靠,所以才到了京城,入府种种情况,这是正笔。一切都摆在舞台前边,大家看得清楚。薛宝钗也差不多,她的家世、她的现状、她的经济情况都交代,然后一笔一笔地再深化下去。

    但是有些人物的出现,突如其来,好像曹雪芹认为我们早就熟悉。史湘云就是一个。史湘云在二十一、二十二回以前,一个字都不提。大观园省亲,一场巨大的热闹一过,丫鬟来报:史大姑娘来了!这来了,就好像是我们一切都知道,觉得这么自然,这么妙。王夫人还说:哎哟!你看这么热的天,还穿这么多?”“哎,我哪里愿意穿那么多,我婶子非得要我穿……史湘云这样上场,为什么?

    探春发了一个请柬,邀请诸位兄弟姊妹到秋爽斋来开一个诗社,出了一段精彩的故事:

    贾宝玉派宋妈给史湘云送东西,史湘云就问:二哥哥在家里做什么呢?那个老婆子半懂不懂:我也闹不清,好像是听说什么作诗了,他去诗社……宋妈妈回来一说这话,贾宝玉简直是一刻都不能忍,就马上找老祖宗:我要你现在就去接。贾母说:天都这么晚了,明儿再说吧!苦耐了一宿,第二天一大早起来,就逼着套车去接。仍然是盛会过后,史湘云出场。这是一个规律。《红楼梦》中的人物有明白出场的,有不明白出场的。那么鸳鸯又是怎么出场的呢?

    如果我记忆不错的话,我刚才说,经营缔造大观园,为了什么?为了一条沁芳溪的命脉。沁芳二字的意义,就是众多女儿先聚,然后如同落花流水,分散而去。所以,贾宝玉入大观园的第一个情节,是看《西厢记》落红成阵,这时候,袭人找来:你怎么跑到这儿来了?找得我好苦。快点回去,东院的大老爷身上不舒服,家里人都去问了安。老太太要你快点回去换衣服。

    宝玉回到怡红院一看,鸳鸯坐在外间。袭人已回到屋里给宝玉找出门的衣服。其实就是到本家的另外东院,也得换一身正式见长辈的衣服。袭人正在找衣服,宝玉和鸳鸯有一段描写,鸳鸯是这么出场的。鸳鸯出场是因何而来?因贾赦。你们看看曹雪芹的那个用笔,那个笔法,为什么鸳鸯一出场,就说跟贾赦有关系?贾赦后来把鸳鸯害死。贾赦明白说过:好,除非你不嫁男人,要不你就……你反正逃不出我的手心去。鸳鸯也明白表示:绝不屈服,针锋相对。但是贾赦说:她嫌我老了,她一定看上宝玉了,要不还有琏儿……

    贾琏也是个掌家的,他实际是正主管,外界的事情都得他负责,也是个了不起的人才。他的太太王熙凤是个内部的管家。在我们一般的印象中,贾琏是个不堪的人,其实不是这么一回事。有一回,实在经济困难过不去了,贾琏想了一个办法:老太太内屋里存的大箱子、小箱子的金银珠宝都堆在那里没用,不如偷偷借来,压点钱,把这一关过去,我马上给你补回去。

    鸳鸯好心答应了,担了这个责任。她认为没有人知道,其实什么事也瞒不住,马上东府的就知道了。传到贾赦耳中,他说:好,你如果跟贾琏没有暧昧关系,你如何会借,又如何会尽这个力量替他借东西偷运,渡过难关?肯定你们俩有奸情。就是这个罪名,后来把鸳鸯害死了。

    到了第七十二回,曹雪芹早就不提鸳鸯这件大事了。忽然又出一段文字,二百多字,又重提鸳鸯借账借银。是平儿和凤姐在自己屋里谈心,说私情话。为什么到七十几回又提这件大事?这个距离鸳鸯被害已经不远了。

    八十回过后,这一件一件的巨大事件、悲惨之经过,都一个跟一个来了。

    可是,鸳鸯和贾赦的那种所谓的关系,早在大观园一开始就伏在那里,这叫伏笔,也叫伏线。鲁迅先生是承认《红楼梦》有伏线的,这是一个特点。鲁迅先生说:如果你评论续书的好坏,要看它是不是符合前八十回真本的伏线。一个一个都伏在那里,远远的千里之外,但它们都有线牵着。可是一般读者看不出来,这是曹雪芹创作的一大文学艺术笔法。

    第二方面,曹雪芹是如何表现这些不寻常的女子的?

    一位最早著作《红楼梦》艺术论的教授学者,他第一次提出曹雪芹的《红楼梦》写人,好像画画儿一样,运用。什么叫?就是这儿有一个框框,一个轮廓,然后用画山水的墨笔一层一层地加墨、加深,那些棱角、层次都逐渐突现出来,这叫

    曹雪芹用极高的笔法写人,他不是一上来就什么都摆给你,他给你一点暗示,一点头绪。比如说王熙凤刚一出场是什么样?然后再出场又是什么情节?什么语言?什么情景?如此推下去,你对王熙凤这个人物的印象、认识一层一层加深,而不是一个肤浅的看法。这是一大特点。

    曹雪芹写人物还有一个最大的特点,他怎么写?

    以前的红学论都是重思想性,甚至是要讲阶级斗争,害了多少条人命,不讲艺术。1981年济南开红会的时候,我第一次斗胆提出来应该多研究一下《红楼梦》的艺术,看他那个笔法特点如何?

    曹雪芹在二百几十年以前,手里就好像有一架高级的照相机。这个话怎么讲呢?以往的小说写人物是说话人、作书人站在一个固定的立足点,正面看这个人,正面写这个人,这个人怎么出来?戴什么帽子?穿什么衣服?说什么话?就是这样一个关系、一个距离、一个角度,都这样,就好像你看木偶。我们乡村俗话叫耍傀儡子。一个小戏台,出来一个小人,又说又唱,唱完了就倚在这个台的背面,一个一个的,而且都是这么一个角度给你看。曹雪芹第一次不知道什么神通,他利用手中的照相机,用特写,变角度、远近、仰低……他用的手法恰恰就是如此。这真是不可思议的事情,所以他伟大,在艺术上伟大。

    贾宝玉怎么写?皴!一笔一笔地皴,一步一步地深化。一出场,冷子兴讲给贾雨村听:你看,京中有什么新闻吗?但是你们贾家却出了一件轶事:一位公子生下来就嘴里含着玉。他们谁也没看见,却先把两个人的议论摆在那儿,等林黛玉一进了府,这才正式写贾宝玉出场。其实真正的主角是贾宝玉,所有这些女子的故事都是围绕这个主人公而发生而展开。林黛玉一看贾宝玉,想起小时候在家听母亲说过的话,然后见了王夫人又是一番介绍:你可别惹他,他疯疯傻傻,有天没日,是我们家的混世魔王……

    一笔笔地皴,说的全没有好话。还有两首《西江月》,句句贬贾宝玉:天下无能第一,古今不孝无双,纵然生得好皮囊,腹内原来草莽。你看他写得真精彩。曹雪芹这个特别的笔法,发展到后来更稀奇,就是从别人批评、别人目中来介绍这个人。我认为这是古今中外大作家谁都不敢的,只有他一人敢运用的这个独特笔法。

    我最喜欢的、忘不了的而且每一次都讲的,就是宝玉挨打以后,玉钏给他送莲子羹的那个场合,简直写得太好了,我太欣赏这个笔法了。两人的精彩就不说了,这时候,有傅家的两个婆子闻讯也来探望,亲眼看到玉钏一肚子气,正眼不瞧那碗莲子羹。其实她疼姐姐,悲痛姐姐也恨贾宝玉,可是也不是真恨,你看那个微妙,他非让她尝,两人一推让,烫着了手,他赶紧问玉钏:你烫着了没有?他的浑身疼痛就居于次要地位了。

    两个婆子出了怡红院门,左右一望没有人,说:你瞧瞧,都说他们这家孩子是个傻瓜,一点没错!他自己烫了,不觉得疼,还问那个丫头烫着了没有,世上哪有这样的人!在婆子心目中,一个贵公子,那贵体万金之重,一个丫鬟,一文不值,别说手烫了,就是掉了也不关重要。这是一般世俗、庸俗人的价值观,所以不能理解。

    曹雪芹那个笔深刻极了,还不止此,下面还有议论,说这个大傻瓜看见天上飞的燕子,看见河里游的鱼,就和燕子、鱼说话、交流。看来燕子、鱼是有思想感情,跟人是平等的东西。物、我、人、己,博大、伟大,没有分别。他对燕子、鱼尚且如此,对人又当如何呢?这样一个博大的心胸,怎么写?正面写?在两个没有文化的婆子口里、眼里看这么一个人,说这么难听的话,诸位,你想想,谁敢如此写?

    我们中国二百几十年前的一位作家能够用这样的笔法,从不同的立足点、不同的角度、不同的距离而采取了如此丰富的笔法写人,我认为是前所未有、史无前例。刚才提到鲁迅先生,他看出曹雪芹的笔里面有伏线,就是前面说的不仅是表面的一层,还有一层伏线于千里之外,影射到后来的情节,这是一个大特点。另外一个大特点,我用了四个字:一笔多用。这里看到一句话,多用,好几层作用。反过来,多笔一用,就是刚才说的那个皴,那个照相机角度,他是从各种、各式、各个的看法里,集中描述这个人物。一笔多用比较难讲,它里面也包含那个伏线,伏在这里,远远地注射到千里之外。曹雪芹的笔丰富得不得了,你要把他看简单了,那个情味、那个意趣、那个魅力就减了一半。这样说是不是求之过深,穿凿附会?我认为不是。

    我仍然用藕香榭的例子。大观园的整个布局有几处最重要的建筑:进了正门,一片翠障、土山,土山长满了花木……如同进了一个新鲜世界。一出小路,豁然开朗,令你耳目一新,心胸大为敞开,才看见园中第一景。刚才说了:沁芳,沁芳亭、沁芳桥、沁芳榭、沁芳溪、沁芳闸,永远用沁芳这两个字,那是命脉,那是大象征。

    再往里走,来到一处重要地方——藕香榭。藕香榭盖在池塘里面,四面可通,有一竹桥,走起来嘎吱嘎吱作响。贾母游园来到藕香榭,王熙凤扶着贾母说:老祖宗你放心走,这个竹桥就是这么响的。这个重要之极,关系复杂、丰富之极。贾母走进藕香榭坐下,抬头一看,一副对联,她非找史湘云念念。两句诗十四个字,上联:芙蓉影破归兰桨,那个池塘里面正盛开着荷花,荷花映在水里的影子忽然破开。兰就是木兰,桨就是摇船的桨,是一个用部分代替全部的修辞,用桨代替船。下联:菱藕香身泻竹桥。贾母听见了说:我们小时候,家里也有这么一个叫做什么枕霞阁,也是竹子做的。小时候经常到这玩。有一回,失足落水,差一点没淹死。大家把我救上来……贾母为什么在这儿表这个?这使我们想起来,到后来开诗社时,史湘云的外号就叫枕霞旧友。史湘云是史家老太太娘家的孙女,所以呢,枕霞阁是他们史家的典故,我是枕霞那个旧友,那个旧人。

    浙江大学的姜亮夫教授,少年时候在北京一所中学的图书馆里借了一部《红楼梦》抄本,后面写贾宝玉经过了林黛玉的悲剧(林黛玉是早死),薛宝钗的悲剧(结婚以后也早死了),经过了万种困苦艰险、危险、不幸,最后和史湘云重新会合,结为夫妻。而会合、重会的地点就在船上。芙蓉影破归兰桨,这个船在这儿点出来。

    我再提供线索,大家来思索:这藕香二字,由哪儿来?

    唐诗里已经出现了,有水榭、有藕花的香,但不连着。到了宋代,女词人李清照有一首最有名的词《一剪梅》:红藕香残玉簟秋,到荷花快要凋零的时候,睡觉铺好的席子已经凉了,不舒服了;轻解罗衣独上兰舟是写李清照、易安居士她自己,把罗衣轻解上了船;云中谁寄锦书来,雁字回时月满西楼,锦书是信,雁字表示那个传信的,拴在雁腿上飞来;花自漂零水自流,还不就是沁芳吗?一种相思两地闲愁,大概这个跟贾宝玉和史湘云遭了极度的不幸有关,两个人谁都不知道下落。三春去后诸芳尽,那些女儿都散了,一种相思两地的闲愁,彼此还在牵挂,谁也忘不了谁。这不写的就是他们吗?那个藕香就隐在这儿。

    到了七十六回,只剩下林黛玉和史湘云,两个人中秋夜不睡,联句,看见有一个黑影,史湘云说:我可不怕鬼,拿个石头子一扔,一只仙鹤飞向藕香榭那边去了。这只鹤本来也在水里,这不是闲文,不是废话。《红楼梦》里绝对没有闲文废话,每一句都有着落,有作用。

    冷月葬花魂,花魂鸟魂总难留,这是《葬花吟》里面的句子。林黛玉生于二月十二日花朝日。林黛玉是众芳的一个代表象征,她生在众花的生日,所以冷月葬花魂,葬的是她自己。到第二年中秋夜,林黛玉就死在这儿的水里。这个有很多证据,我找到十条。史湘云可能也是掉到水里,像史太君一样,那些话都有用意:像我小时候掉在水里,差点没淹死,让人给救上来了。这句话太重要了,大概两个人后来都遭了落水之难,但是史湘云没有死,飞到藕香榭那边去了,另外有了着落。

    藕香,配偶的偶,谐音;香,湘云的湘,谐音;远远地伏着后来宝玉、湘云二人重新会合。这个有凭有据,清代《随笔杂说》里面,有十多条都记录他们看见过另外一个本子,不是今天这个一百二十回的后四十回,都异口同声说最后贾宝玉和史湘云经过千难万苦,有的做了乞丐,有的做了佣妇,可能还有更不幸的下贱的地位就不好说了。那个史湘云,今天说起来不是很光彩,可是坚持到底,最后挣扎出生路来,不知是由哪位大侠士给救出来的,像冯紫英诸如此类的人,贾芸、小红都有大功劳。海棠是史湘云的象征,所以六十三回海棠诗社掣花名,史湘云掣的那个牙签,上面就是海棠花,翻过来苏东坡题海棠诗。这个是没错的,这不是我的附会。

    你看看这个微妙、丰富、复杂、曲折带着巨大的悲剧性,而你读起来又那么有魅力,情趣盎然,不是淡淡薄薄,说几句离题的话。

    我们这样一部伟大的、了不起的作品,很难为普通的西方读者所能理解。

    已经故去的张爱玲女士,她最迷《红楼梦》,本来是要英译《红楼梦》,可能是因为这个工程太巨大了,她没有完成,只译了一部《海上花列传》。《海上花列传》是受了《红楼梦》的影响,写的是妇女群。曹雪芹已经写得那么好了,他没有什么可写的了。李汝珍写《镜花缘》,也是要写妇女群,可是失败了。我早年就说,《海上花》得了曹雪芹的三分笔法。为什么《海上花》不普及?因为是用上海苏州话,吴侬软语写的,北方人看不懂。张爱玲首先英译《海上花》,我体会她就是为了做准备、做实验,先把《海上花》译出来,然后再译《红楼梦》,大概水到渠成。所以海外评论说张爱玲的英文比她写的中文还要好,我相信。她在海外住了几十年,洋文确实是有造诣的。如果张爱玲能译出来,比现在所有的英译本都要好,我坚信不移,这是一大遗憾。

    说到这儿是为什么呢?我是要表示,写这样的人物,用这样的笔法,在我们中国文学史上到底发生了什么样的影响、作用呢?我们要回顾一下,总结一下,看看有什么问题摆在我们面前呢?我关心的是这个。

    我刚才已经说了,李汝珍第一个要写一百个女子,是说武则天考女状元,他用那么一个方法,一百个女子是百花齐放。武则天这个女皇和曹雪芹用的女娲,都是一个意思,都是选女性。武则天下了命令,不是开花的季节,百花真的齐放了,百花也象征那一百个女子。但是他除了在《镜花缘》里展示他的学问以外,写人是个大失败。

    再一个就是文康的《儿女英雄传》,写十三妹,写得真好。他的理想目标是安公子,何玉凤、张金凤,还有一个大丫鬟程姐儿,都是有针对性的。安公子针对贾宝玉,张金凤、何玉凤针对林、薛,程姐儿针对袭人。他仅仅写了三个女人,曹雪芹写了一百零八,这是我的理论。这一百零八是个象征数,象征最多。从哪儿来?从《水浒传》来,你写一百零八个绿林好汉,我写一百零八位脂粉英雄。文康写了三位女人,只有十三妹成功。他是满心满意要和《红楼梦》唱对台戏。刚才说《海上花》,那个文笔、那个神情是从曹雪芹那儿来的,这一点是肯定的。

    还有一个《老残游记》。《老残游记》是受《红楼梦》的影响最深刻的,但不是照猫画虎。因为刘鹗是个大学者,他懂《红楼梦》。他在序里第一个解释千红一窟千红一哭万艳同杯万艳同悲。你看这个人了不起,以前没有人真正理解这些话。现在一般读者不知怎么了,真正好的、高的,需要我们注意的,没有人理。张爱玲说:世界上读《红楼梦》的,都是读了高鹗的那个假一百二十回。那个框框,那个假三角恋爱,哥哥妹妹,出了个小丑一搅乱,不幸啊!

    诸位朋友,今天我讲得很不理想,我把我积敛的粗浅的意思贡献给大家,一定有许多错误,希望你们指教,谢谢!

    傅光明:周先生精彩演讲暂且告一段落,大家听着过瘾吗?好。我不过瘾,为什么呢?时间太短,我倒真希望周先生跟这呆一年,天天给我们讲《红楼梦》的故事,那才过瘾呢!但这是不可能的。下面就珍惜剩下的时间,请有问题的朋友递条子也可以,或者站起来提问题也可以,现在开始提问吧。

    

    问:您在《脂砚斋重评石头记》甲戌校本的序言中,认为程高本害人不浅。但是从大众接受的角度来看,程高本却又是广泛流传,你不认为他对《红楼梦》一书的普及起到极为重要的作用吗?

    答:这个问题提得很好,也是很普遍的一个问题。有不少的朋友、同道和不相识的《红楼梦》爱好者,常常有这样的问题,这样就显得好像我对高鹗的后四十回有偏激之情。本来八十回无法流传,高鹗自第八十回续出来,天下皆知,那么大功劳,你怎么说得那么不客气呢?我仅作一些解释,不一定对。这个普遍的说法,听起来很有理由,但问题是完成了百二十回全书后所流传灌输给大家的一百多年来的,是个什么呢?

    张爱玲刚才已经说了,《红楼梦》百二十回讲的就是一个三角恋爱:两个女的,一个表妹,一个姨姐争婚,出了一个嫂子,阴谋给她把红盖头一蒙,骗这个大傻瓜。这个大傻瓜完全不是前边我说的那个贾宝玉,头脑、心灵完全不是了,等于一个白痴。张爱玲说:我从13岁做学生时看到第八十一回,我马上觉得不对味,如同进了另外一个黑暗世界。她的艺术感受是如此的,她没有看任何红学家的书,当然也不会受我的影响。

    现在的问题是我要问:为什么八十回抄本是秘密流传?禁书?而一百二十回一出来就风行天下?原来后面有被割裂,被毁掉,你知道因为什么吗?你想没想到一百二十回是哪里印的?——内务府、刊书处、木活字。俄国第十届基督教团汉学家卡缅斯基来到中国,买回刊本,上面写着:程本一百二十回,宫廷里印刷。你想一想,乾隆皇帝、和珅能够赞成曹雪芹的思想感情吗?和珅管《四库全书》,出坏主意,把古书大加修改,还抽出来一部分,做假的掺在里面,你们想过这些问题吗?最后小说、剧本成了和珅的注意目标。《红楼梦》的一百二十回的产生背景,罪魁祸首就是乾隆皇帝、和珅。这个证据,清代的学者都记下来了。由于是内务府官家印的,所以当时一出来,就是官方默许的。读书人,不看小说的也买一部摆在案头,乾嘉学者郝懿行记载分明:人人案头一部《红楼梦》,不是曹雪芹的,是已变了味的、高鹗的。

    高鹗的《红楼梦》是功是过,我们有不同的天平、不同的尺码、不同的立足点。我呢,不能赞成清宫里官方许可的、炮制出来的假《红楼梦》。我这种偏激之见,可能是很错的,请你们来批评。

    问:《红楼梦》一百零八位女子,您喜欢哪一个?就说一个。

    答:这个不用废话,刚才你们听我的口风,已经听出来了,就是喜欢史湘云。

    问:能否就新红学旧红学之争,索隐派、考证派之争介绍一下情况?请问我们究竟该以一种什么样的态度、方法来研究《红楼梦》?

    答:这个问题提得非常有意义。一百八九十年以来大家知道,有蔡元培先生代表的索隐派、有胡适先生代表的考证派,还有王国维的评论派。评论派不是就作者版本进行学术性的研究后发表见解,而是一种读后感。王国维认为人不能有欲望,欲望是一切痛苦的根源。这跟释迦牟尼有共同点。释迦牟尼的说法用通俗的、不完全准确的解释,就是不能有情。情没了,那一切问题麻烦也就没了。这跟王国维有近似点。

    对于索隐和考证,我希望你不要被这名词给框住了,因为索隐派方法不好,叫猜闷儿、猜谜。他明明看出来《红楼梦》这部作品的真正背景跟康雍乾三朝的政治有某些关联,但不是直接的。这三朝的政治影响了曹家,影响了曹雪芹的整个身世命运。他模模糊糊看到这一点,却说《红楼梦》就是写康熙时的朱彝尊、姜宸英、纳兰明珠。我不能同意,那不是文学,是真猜谜。它发展到极点竟说,刘姥姥的外孙女青儿,是一捆韭菜;板儿是个铜钱,因为老话叫铜板……它走到了这个地步,这个红学研究确实到了死胡同。可是你要一听索隐二字,马上就会反感,就反对,那你就又错了。索隐二字来源于司马迁太史公伟大著作《史记》,它出来以后第一个给他解释的就叫索隐。

    太史公笔笔正跟《红楼梦》一样,他不能都摆在前台,他那里面还有东西。索隐,它隐在没有明写的,这是一个很重要的史学概念,不是个坏东西。那么你运用到红学上,你没运用好,那是另外一个问题,要分清。

    考证呢,同样。胡适考证派挨过骂,批评得极为激烈。一个时期,报刊的编辑一看是考证文章,吓坏了,竟拒千里之外。这考证是怎么回事?就那么坏吗?不!考证不光是体现在红学领域,其他经济、科学、医学……每天都在那里考证。什么自然科学数据、光谱等等,就叫考证。你造宇宙航船到火星,你不考证,那差一百分之一就歪到哪去了?所以要精确地考证。考证是个什么呢?我简单说,实质就是中华文化,文、史、哲,文学典故,经书的来源等等,都包含在内。

    回到贾化、贾雨村,这就是最简单的例子,你要考证吧?贾雨村叫什么?叫贾化,文化的化。贾化为什么叫雨村呀?春风化雨,出自《孟子》,高层文化,名和字关联。但是还有一层,贾化就是说的都是假话。雨村,假语村言,你看妙不妙?甄士隐,人人都知道,谐音是把真事隐去。甄士隐叫什么?我在北大讲,几百人听,没有一个举手的。甄士隐叫甄费,消费的费。来自《大学·中庸》的一句话:君子之道,费而隐。这在曹雪芹时代,凡是读书、识字的,一看都明白。曹雪芹说:甄费,是个大费物,这个人什么也干不了,在社会上立不了足。你们看,这么简单一个名和字都含有中华文化,都得有考证。香港的一位红学家评价考证说:眼前无路想回头,他把我们批得山穷水尽,说你们完了。还有一位说:考证有危险,红学今后的出路是比较文学。什么叫比较文学呢?从洋人那里拉过来一部小说来比,他怎么写的?他的性格描写、他的人物形象等,也就这些。你说这就能成为红学研究的真正出路吗?我认为,是个问题。

    最近王蒙谈《红楼梦》和世界文学这个话题,他说了两句,大意是你要不懂中文,很难读懂《红楼梦》。不是《红楼梦》要走向世界,而是要让世界走向《红楼梦》。他说得太好了,我赞成。记得在哈尔滨国际红学大会上我也讲过同样的看法,我说过去的一百年,我们受的是西化的影响,今后我们要让《红楼梦》成为外国人了解中华文化的一个窗口。北大第一流学者季羡林老先生斗胆提出,说是我们要东化,不能让他们老化我们,我们也得化化他们!真是好极了!

    说到将来的《红楼梦》研究究竟走什么路子、什么方向?我认为,要从中华文化的根本上讲解这部巨大著作的基本精神、命脉,这不是一部三角恋爱,也不是王国维的论点。一位博士写论文,不真懂《红楼梦》就找到王国维这个切入点,说王国维演绎了一个欧洲的哲学家叔本华……对《红楼梦》的看法,你说是悲?是喜?

    问:电视连续剧《红楼梦》您看过吗?这种风气可行吗?

    答:《红楼梦》连续剧,从它的规模魄力上讲,很不容易,这我很清楚。我为他们做了十项工作,有时开会开到夜里才把我送回家,我要说它不好也有点冤屈,还是有成就的,但也有缺点。

    我听背后的传言说:人家搞电视是专业,认为你们这些考证派不懂电视艺术,我们拍电视你不懂,没有太多的交流。我总认为,如果他们抱着这种思想,也会有损失。电视剧上演的那个时候,我正在海外,一天晚上接到中央电视台联名的信,说片子完成了,让我作诗,我作了,就登在那个报上。后来美国红学家赵冈先生让我给他copy一盘带子,我说我回来后,人家根本没给过我录像带。我都不知道这部片子什么样,我怎么给你copy?我说了这么多废话,现在我回答你的问题:这部电视剧我根本没有完完全全地看过,但是我这个小名写在顾问头衔上,有一个大作家批评我,好像哪个女演员裸露了,说你们顾问管什么的?我连这个也得负责!

    问:您现在是否仍然坚持脂砚斋就是史湘云的观点?除了我们拜读过的《新证》以外,又有什么更新的证据?

    答:是,我仍然坚持。要说新的证据,就是我刚才讲的从藕香榭切入,尽管是包括旧著《新证》若干论点,实际上也有一些新的发展,特别重要的就是那一条脂批在说枕霞阁的时候,她说在此书之前,隐隐已经有一部书了。如果我把它叙出来,岂不又添一部新书,新的十二钗?这个除了史湘云,除了脂砚斋,没有第二个人能有资格说这个话,是吗?

    另外就是在贾母的正院里给薛宝钗过生日,临时搭个小戏台,请一个小戏班,都是女眷,在那个小聚会里面,凤姐点戏。这里有一条脂批说:凤姐点戏,脂砚执笔。到今知者寥寥矣!这个脂砚斋要不是一个女的,怎么可能参加这样的聚会?还给凤姐代笔,怎么也说不通,是吧?首先脂砚斋是个女的,女的确定下来以后,根据我刚才讲的种种线索,应该是史湘云。

    曹雪芹到后来写后面的部分非常难写,大概是零零落落,越到后来越困难,感情的压力越巨大,他受不了。从五十五回,整个笔墨境界越变越大。这样的创作谁来支持他、帮助他?整理、抄写、批注……刚才我举例说,十几个记载都说贾宝玉和史湘云重会,结为夫妇;敦诚、敦敏挽曹雪芹的诗说得也很分明:新妇飘零目岂瞑。这些线索聚在一起,加以比较,应该是史湘云。如果我们能够在史湘云以外找到更合适的,当然更好,我完全愿意接受。如果说从根本上不承认脂砚斋是个女性,那就无法往下一步说了。这是红学史上的一个重要观点。

    问:林黛玉和薛宝钗两个人,你更喜欢哪一个?你认为林黛玉的性格能够为广大读者所接受吗?曹雪芹写林黛玉心胸狭窄、孤芳自赏,重在表现什么?

    答:林黛玉一百几十年来在群众中的地位没法动摇,也不可抹杀。大家为她洒的泪最多。在越剧《红楼梦》刚一上演的时候,许多人去看。有一位回来我问他,你看得怎么样?他说真好!真感动人,到了后来,全场都哭了,电影院里呜咽之声连成一片。周总理也特别爱看越剧《红楼梦》,唱那段哭灵,可见这不能说对林黛玉有什么意见。

    可是我也冒昧斗胆地说,我对林黛玉最有意见,她心胸狭窄、小心眼、讽刺、不仁厚,这个都可以原谅,人的性格嘛!至于她爱哭,是她环境的不幸造成、逼成的,我们应该同情、怜悯,而不应该苛论。但是我为什么说不是那么完全喜欢呢?第一她不关怀别人,你很少在全书中看到她关怀了哪一个人,她想的只是她的那一点心事。第二,太不厚道、尖刻。刘姥姥是个可怜的农村老妇人,为了日子的艰难,来贾府求财借账,结果被作为玩笑的一个目标。她走了以后,谁对刘姥姥挖苦得最刻薄?林黛玉!林黛玉用母蝗虫这三个字来形容刘姥姥,我很反感。我也不是真正就喜欢薛宝钗这个类型,因为她也不是年纪太大,那么少年老成,一点情趣风趣都没有,太道貌岸然了。说了半天,这个公案我判不了,我都不喜欢。

    傅光明:由于时间关系咱们的提问就到此结束了。总之是说不完的曹雪芹,诉不尽的《红楼梦》,两个半小时,即便是积几十年红学研究之功的周先生也不可能把曹雪芹和《红楼梦》给我们诉说完了。《红楼梦》是泽被着我们后世,给我们一代又一代的读者带来了非常深厚的文学滋养。我们今天学习写作的,初学者也好,成了作家以后也好,都饱受着《红楼梦》的文学营养。现在有些作家大概不太愿意去读《红楼梦》,相反可能觉得西方的一些作家和作品更容易接受,他们宁愿去学福克纳、加西亚·马尔克斯、略萨什么的,也许是因为觉得曹雪芹一座高山仰止,不能超越了,外国人可能学起来容易一些。照周先生所讲,我们应该也把西方化一化。就是从写作开始的文学青年,我觉得还是回到我们自己老祖宗的文学遗产上来,从读《红楼梦》开始,从学曹雪芹开始何妨。最后,让我们再一次对周先生的精彩演讲表示感谢。(鼓掌)

    今天演讲到此结束。再见。(鼓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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