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挑战与和解——文学与我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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讲  题:挑战与和解——文学与我们

演讲人:王蒙(作家,中国作家协会副主席。)

时  间:2001年3月18日

 

傅光明:朋友们,大家好!欢迎来到文学馆。今天我们请来的是著名作家王蒙先生。对他就不用介绍了,大家一定比我还熟。他今天带给我们的演讲题目是“挑战与和解——文学与我们”。我们已越来越不愿思考,小说与我们的日常生活是一种什么样的关系?艺术的小说和生活的我们面临怎样的挑战?让我们来听王蒙先生的演讲。

 

各位好,有机会在这崭新的现代文学馆和各位交谈关于文学方面的问题,这是一件很愉快的事。我今天实际是一个漫谈的形式,我是想和各位共同探讨文学,特别是其中的小说,它作为一种精神现象,作为人类精神的一种果实,也作为一种思维和表达的方式,它有一些什么特点。

它和其他的,就是说自然科学、技术、人文科学、法律等等,各种人类文化的结晶相比,文学是显得挺不同。比如说,它的生命力比较长久,特别是自然科学非常明显,人文科学大致上也是这样,我们可以看到它一个进化的轨迹,从比较原始的,很多带着假想,带着迷信,甚至于说巫术和邪教的影响,那样的对世界的一些看法,到能够走向开始构建一种科学的和实证的这样一个世界观,这都不是我所擅长的,不见得是我能说得清楚的,但是我想至少是这样子的。到牛顿的力学,然后再到爱因斯坦的相对论。拿我们接触比较多的医学来说,从放血、刮痧、拔罐子,这些也都很好了,然后有草药,然后有化学各种各样的药品、制剂,然后有抗生素等,它有一个进步的轨迹。有了新的技术以后,往往能代替一些旧的技术,有了新的理论以后,往往就可以代替原有的理论。可是,文学就很难代替,而且你也很难说进步不进步,文学思潮可以不断地进步,作家的思想可以不断地进步。但是,一部文学史你很难说成是一部进步的文学史。

《诗经》是落后的?现在出一本2001年诗集,就是最进步的?那天知道!小说也是越来越进步的?新新人类的小说是最进步的?汉魏六朝的那些笔记小说是落后的?或者“唐宋传奇”是落后的?还是《红楼梦》是落后的?你很难说。比如说,我们现在还可以阅读几十年前,几百年前,甚至于千百年前的小说著作。读起来当然是具体的风俗习惯有很多变化,但是它最基本的情节,它的人物的那些悲欢离合,仍然能够引起我们的一种关切,仍然能够使我们勃然心动,仍然能够感觉到他还活在我们当中。在《红楼梦》里面,林黛玉她永远就是那么十四五岁,她永远不会老。你想象不出说林黛玉老了,现在有200多岁了。你不会这样想,林黛玉永远是这样。贾宝玉永远也就是十五六岁的那么一个小公子,挺漂亮的,多情,也很聪明。我们几乎也想不出来,清朝还有哪套书能够跟《红楼梦》相比,仍然被这么多人所热情地在那儿阅读着,尽管那个时候,会有很多策论,会有很多书,有些书也很有价值。拿中国来说,能够和长久流传的文学作品相比的,惟有的就是古代的哲学家的有些著作,也就是《老子》、《庄子》、《论语》、《孟子》,这个可以,现在还有人看。但是我有一个怪论,我不知道,咱们大家一块琢磨琢磨,为什么中国的古代哲学家他们的作品至今还有魅力呢?因为,他们是非常文学地写出来的,他不是用那种逻辑的、实证的那种语言,你可以把它当文学书来阅读的呀!不是寓言,就是故事,在文字上讲究,音韵上讲究,有的甚至于像谜语,你可以猜来猜去,可以这么解释,也可以那么解释,你可以把它当文学的书来阅读。就是说,文学性给了中国先哲们的著作以更长久的生命力。

外国也是这样,比如说《圣经》和《古兰经》都很好读,佛经应该也是很好读,但是它们都有很高的文学性。你即使不是一个神学家,不是一个特别的、虔诚的宗教的信徒,你仍然可以把它当文学书来加以阅读。

有时不同的人都可以喜爱,或者使用,或者援引一部文学作品,它可以从很多不同的角度来对一个作品进行探讨,而且都言之凿凿,都非常有根据。有的肯定文学的作用,可是角度各不相同。对小说的作用最夸张的就是梁启超。梁启超说:欲兴一国之政治,先兴一国之小说;欲兴一国之社会,先兴一国之小说;欲兴一国之经济,先兴一国之小说;欲兴一国之风俗,先兴一国之小说。总而言之,你要改革中国,你想期待一个新中国的出现,你就必须有新的小说。他这也有理呀。就是说,小说表达了人们的理想,表达了人们对未来社会的一种期待。这个也不能够完全说是梁启超的发明,因为自古以来就有呀,有很多那种所谓乌托邦主义的作品,你是写《理想国》也好,你是写《新大西岛》也好,那实际上是把自己的社会理想用小说的形式表现出来。

还有的从一种积极的政治的角度讲,这个小说非常好。比如说,高尔基写了《母亲》,他是直接描写沙皇俄国时期的工人的斗争,据说普列汉诺夫就认为高尔基的《母亲》写得不算很成功,艺术性不是很强。持这种观点的也不只是普列汉诺夫,包括我所接触过的中国的一些,中国共产党的一些高级的领导人、主管,也有这个观点。我说的是胡乔木,不过你们出了这个房间,如果再引用我这个话的话,我就不管你们了,我就不给你作证了。胡乔木跟我讲,他说《母亲》写得不好,他说高尔基写得好的,还是《克里木·萨木金的一生》。可是这个《克里木·萨木金的一生》我是没有看完,它字太小呀,罗大冈译的。那个字小得比那个老五号还小,我这眼睛本来就近视,我看完了非瞎了不可呀。

但是胡老他居然说那个写得如何之好。但是列宁就认为《母亲》写得非常好,合乎时宜,正是当时布尔什维克斗争的需要。这种从社会变革的角度上来谈文学的,我上小学的时候,老师就给我讲过,我当时听了真是佩服极了。他说美国的南北战争是怎么起来的?就是由于小说《汤姆叔叔的小屋》,就是林琴南把它翻译成《黑奴吁天录》的;说法国大革命是怎么胜利的?就是由于《马塞曲》,当时都已经打不过去了,革命者就要失败了,完蛋了,这时候一唱起《马塞曲》来就热血沸腾,一下子把反革命摧枯拉朽,胜利了。我也不知道他讲得对不对,但是我从小就觉得这个文学了不得了,简直就是神功了,对人精神上的作用太大了。

还可以从更具体的角度来肯定文学。河北省开三级干部会就印发了陆文夫的小说《围墙》,认为陆文夫的小说里写了两种干部,一种干部是光说不练,一种干部是埋头苦干。“实干兴邦,清谈误国”,中国就是需要实干的干部,所以把这个发给大家了。据说刘伯承很喜欢读小说《日日夜夜》,因为《日日夜夜》里面有些对巷战的描写,对斯大林格勒,现在的伏尔加格勒战役的描写。我还记得它里面有一个对巷战的描写,红军从一个窗户里头冲到一个楼房里头,一个盘踞着法西斯德军的一个楼房里头,他人还没站稳呢,先拿机枪“哗 哗 哗”先扫。他来不及看,因为你要等看清楚了,人家早把你毙掉了。据说刘伯承很欣赏这一点,他从战术的角度,觉得《日日夜夜》写得很好。

斯大林肯定考涅楚克写的《前线》,因为《前线》里面描写了一个刚愎自用的将军,不懂得接受新的事物,就是老粗,苏联老红军。另外还写了一个专门假报成绩的记者客里空,非常有现实意义。此外好像还有人到现在还研究《红楼梦》里头那道菜,叫“茄鲞”。说那个“茄鲞”到底是怎么做的?就是王熙凤给刘姥姥吹的“茄鲞”怎么做怎么做……,后来,刘姥姥说:“阿弥陀佛,做这么一个茄子,还得需要一百只鸡。”但是也有人跟我说,有人用这种方法去做菜,最后做出来很难吃。还有人很认真,把《三国演义》里头的“木牛流马”,因为书上面有尺寸,就按那个尺寸,做出来的,马也不是牛也不是,根本不可能起到书上写的那些作用。现在的人分析说,“木牛流马”就是一种独轮手推车,能够在山区行驶,但按那个尺寸做出来,连独轮手推车的作用也起不到。

与此同时,这文学又老有点像个异端,在社会上,老处在一个可疑兮兮的这么一个地位。这在中国更有传统,比如说林黛玉一次说话引用了句《牡丹亭》里面的一句话。《牡丹亭》不是小说,是戏剧。后来薛宝钗对她进行个别帮助,“颦儿,过来,刚才你说什么了?你的话儿是哪儿来的?”林黛玉脸就红了。薛宝钗又说:“我们女孩怎么能读这些呢?我小时候,也爱读这个,当时家里面打的打,骂的骂,烧的烧,不能读这些东西,读了这些东西会移了性情,移了性情,就麻烦了,不要读这些!”薛宝钗的这种观点在我们中国有源远流长和广泛流传的基础。

70年代,你们在座的年轻人不懂这些名词,岁数大一点的当然知道,“一打三反”的时候,我还在新疆的农村里,来了一个宣传队,在农民里面抓反革命。当时我懂维吾尔语,被革命的宣传队所使用。那个组长说,我对你们还是可以利用的,我说“好好,欢迎利用”。所以我给他们当翻译。村里有一个小伙子,他有很多小说,都是在苏联塔什干出品的,有高尔基的《在人间》,还有《纳瓦依》,这都是在中亚最有名的东西,宣传队就把他的这些书全收缴了。收缴以后,我们大队的书记,就找这个小伙子谈了个话,亲切而又严肃的说道:“兄弟,不要看这些书了,这些书看完以后,思想出了问题,你就麻烦了。你当了现行反革命,你自己都不知道。”

我们中国还有各种各样的说法,就是说认为文学风花雪月,雕虫小技,好像有点小说这东西,狗肉包子,上不了台面的意思。中国古代对诗和散文还比较重视,小说是引车卖浆之流了,甚至有“诲淫诲盗”的内容,总是对它有一种戒心。文学令人产生戒心。所以,有这样一些现象,就值得我们来分析一下,文学特别是小说,受到读者那么多的喜爱,那么为什么又有众说纷纭的一些说法,乃至于还引起了一种戒心。

那么,我们就谈一下文学特别是小说所具有的挑战性。这个挑战性不是指政治、社会的方面,而是主要是从思维方式上来考虑,它有一种什么样的挑战性。

头一条就是独创性。独创就是挑战,世界上什么事,你想有个发明创造,就是挑战,对已有的模式,对已有成果的一种挑战。当然是挑战,大家原来谁发烧都喝柠檬茶,后来又发明了消炎片,璜胺制剂了,到时给吃消炎片吧,这当然是挑战。原来最快的车是马车,真漂亮,我在波兰参观过一个马车博物馆,那真是太漂亮了,现在的大林肯、雪佛莱、别克那简直算什么呀?你要看到中世纪那些贵族坐的那个马车呀!你就……有了汽车,有了火车,这都是挑战。中国有很可笑的故事,清朝开始修火车的时候,周围的老百姓吓的呀,还有反对的,还有不准开的。说是这个第一列火车开了一会儿就不让开了,然后火车怎么办,再让牛去拉。反正有很多这一类的很可笑的故事。这种故事在英国也有,英国在发明出第一列火车来的时候,也有这种情形,那像怪物一样。其实干什么都需要独创,但是那种独创性还不像写小说这么明显。你比如说,洗脸的香皂,我们也希望它有独创性,在我年轻的时候,认为“四合一”是最好的香皂。后来,我收入也高了点,我指的是1957年以前,也出入一些大场面,比如说到中南海去听苏联演员唱歌,我就发现有比“四合一”更好的香皂,就是檀香皂。前几年没完没了做广告的是“力士”,现在最好的香皂是什么?你们在座的朋友有没有能告诉我的?但是这香皂它不管怎么变化,你选择了这一样香皂,基本上可以代替那一样香皂。比如说,你家里,你喜欢“力士”,你就买“力士”。“力士”你用的很好,你就用“力士”。你不需要一边用“力士”,比如用“力士”洗这个手指头,用“檀香皂”洗那个手指头,或者是“舒肤佳”洗那个手指头……,没有这样的人,如果有这样的人,可以到安贞医院去吃点药。

可小说不好办,你可以说我喜欢张爱玲的小说,那您就喜欢张爱玲的小说。说我既然喜欢张爱玲的小说,就不需要看王蒙的小说了,那你吃了大亏了。互相不能代替,谁也不能代替,你写得再好,你代替不了我,对不起。作家都在那儿想尽了办法,所以语不惊人死不休,所谓特立独行。这种独创性,而且是一种个人的独创性,比如说一个产品出现了品牌,出现了一个新的牌子,这也是一种独创。但是这种独创,它不一定是个人的,它是这公司的,你弄不清是多少人在这里边劳动。比如诺基亚8810有一阵吹得挺邪乎,这也是不断的创造,但是它这里头是集体创造的。但是文学,特别是小说,它又非常强调个人,这种个人的独创性有时候会引起人的不安,甚至于会引起社会的不安,这种独创里面就包含了某种超前,既可能是超前的,又可能是个骗局。不要认为打着独创旗号的都是好东西,它可能是骗局,这样的争论全世界至今没有停止。

比如说,现代派的艺术作品,是独创,还是骗局?到现在有说是骗局的,说这完全是骗局,后现代就更是骗局。但是也有人认为这是独创,这种独创的挑战性可以挑战到什么程度呢?据说当年法国上演左拉的戏剧的时候,剧场门口有盛大的游行示威,抗议这种不成体统的作品搬上舞台。就是说,一种文学样式或者一种文学上的探索能够使社会不安到那种程度,这还了得,它和这个社会可以抗拒到那种程度。

去年9月,我到爱尔兰参观。爱尔兰是一个很小的国家,但是它的文学太棒了,爱尔兰人又会说话又会做文,肖伯纳是,王尔德是爱尔兰的,叶芝是爱尔兰的,都是爱尔兰人。其中,我就看到了詹姆斯·乔依斯写的《尤利西斯》,他有一段有意思的话,这段话印在一个文化衫上。我非常懊悔,我没有买这个文化衫,当时不是因为钱的关系,我是怕太欣赏那段话,怕引起别人对我的攻击。他是英语讲的,他说我对待这个社会有三个办法,第一个办法,就是逃脱escape,第二个办法就是沉默silent,第三个办法就是搞点阴谋诡计cunny。这个词的意思要翻成汉语,倾向性太明显,你要翻译成阴谋诡计这当然是坏的,但它又可以翻译成巧妙、机巧、巧妙对应,这又变成好的了。但是它在英语里,它是一个中性的一个词,我琢磨这乔依斯他生活在爱尔兰,他从哪儿弄这么大的学问?这有点像华人的学问,到了这一步了。因为这个乔依斯在他的作品《尤利西斯》发表的时候,他没有得到任何好评,被认为是一种不道德的、瞎闹的东西。但是至今西方国家也仍然有一派认为乔依斯的《尤利西斯》是一个骗局,认为毕加索是骗局的也有。认为这个是一个骗局,没有任何了不起,这本书就是故弄玄虚,就是折腾你。我无权对这个书本身说话,因为你真要对这个书说话,不但要看这本书,而且要从原文看。你要不从这个原文看,你光从翻译上看,不管翻译得多么好,反正是够呛。这种屡见不鲜的对于某个著名艺术作品是“骗局”的指责,正是对于独创的挑战的一种反面的回应。

那么第二点,特别是小说的创作,我这里边尤其是指长篇的小说的创作,它具有一种整体性,就是说它给你的不是一个结论,给你的不是一个命题,给你的更不是一个口号、一个呼吁:“同志们冲啊!”那不是,它是整体的,它是把这么一群人,把一个社会,把一个时代,把一个群体,它的多种多样,而且往往是互相矛盾的种种现象,它都给了你。好的和坏的,美的和丑的,可以理解的和匪夷所思的,它全都给了你。这种整体性,有时候让你抓不着它,有时候让你老是琢磨不透。比如说肖洛霍夫,苏联的肖洛霍夫可不是不同政见者,他后来是苏共中央委员,赫鲁晓夫第一次访美的时候,苏联的政府代表团的成员里面就有肖洛霍夫,肖洛霍夫在苏联的作家代表大会上,曾经慷慨豪迈的说,说是西方敌对势力攻击我们苏联是按照党的指令来写作的,他们是一群蠢人。他们哪儿了解苏联作家的心情,我们写作是按照我们的心,但是我们的心是属于伟大的苏联共产党的!讲的真棒呀!又是按心写的,可是心又属于伟大的党。我要是赫鲁晓夫,我听了我也乐死了,上美国,上哪儿都得带着他。

但是最近,我看到有一个苏联文学专家叫蓝英年,他是蓝公武先生的儿子,蓝英年的一篇文章,他就分析肖洛霍夫的《被开垦的处女地》。他说《被开垦的处女地》不能说成是对农业集体化的颂歌,相反地,你仔细看这个《被开垦的处女地》,越看越像是暴露农业集体化的黑暗,是一塌糊涂,宰杀牲畜呀,恐怖呀,以至于农民要到武装暴动的程度,一些干部是胡来呀!里边有一个老粗整天鼓吹世界革命的,他老是执行极左路线,但是他又被一个富农女人给迷住了。这拉古尔洛夫别的事我已经全忘了,我只记住他的一句名言“女人是人民的鸦片烟”。这个是肖洛霍夫写的,我的文章里可绝对没有这种对女性不敬的,连这么一个标点符号都没有。这个蓝英年置此说以来,我再看这个《被开垦的处女地》,我真看出来,肖洛霍夫这个老狐狸一边向赫鲁晓夫表示效忠,效忠得那么好,一边黑暗还真揭露,揭露得还真叫你头皮发麻。因为这长篇小说里面是一个整体的东西,它里面有互相矛盾的东西在里面。如果你们是一个小说家,你们在描绘,我在这儿讲演的时候,你们就一定不会忽略,茶缸子盖掉在地上的这个细节。如果你是一个整理文集的人,你就完全不必要在文章里写上讲话的此处划一个括号“此时茶缸子盖掉在地上了”。你就扰乱了读者,你不需要这个整体性。很多学问都不需要这个整体性。你要这个整体性干什么?

力学定律讲的就是力学定律,医学临床治疗的丛书讲的就是临床治疗,阑尾在什么地方就是在什么地方,你那时候旁边有茶缸子没茶缸子,天上打雷还是下雨,或是你跟你爱人睡觉是要离婚还是晚上马上就要做爱,这跟你马上要做阑尾的手术毫无关系。那些东西都不需要,都可以过滤掉。我可以告诉你的是就是在什么地方,你这一刀应该怎么下去,事先当然还要消毒,还要麻醉这一套。

对于写小说的人来说,尤其是对于写小说的人来说,他有一种最可贵的感觉,就是你生活里面的一切的体验都是有用的,没有没用的。你今天挺倒霉,所谓是你今天喝凉水都塞牙,你过了这么一天,很可能你得到了一个很好的小说的细节。比你这一天处处顺利,春风得意还……说不定那个小说写出来还好,或者是一个短篇小说,或者是一个章节。但是这种整体性,它和其他的学问,和其他的不一样。这个作家有时候让人挺烦的就在这儿,因为其他的学问要求的都是明快,比如说法律,什么是禁止的,什么是不禁止的非常清楚。那么禁止的东西,就是所谓违法的东西你做了,是判一年,是判两年,还是枪决?这要求得非常清晰。炒菜,烹调要求非常清晰,虽然一般中国人的脑子都没有那种清晰的感觉。我是看完了炒菜的书,就绝对不会炒菜了,白糖15克,红糖1.5克,酱油25毫克,你要看完了这个以后你绝对就不会炒菜了。但是人家的表述是绝对清晰的,是我们的脑子不清晰,所以你接受不了。开汽车,这更清晰,你靠右行走,你绝不能说或靠左行走,那可不行,你从左面超车,那就是从左面超车,那绝不能说是从右面超车,要是两条线、三条线那就另说。

可是文学它这么一整体,就出现了一种不确定性,好像立场不太鲜明,你到底是要干吗呀?你到底是说它好,还是说它不好呀?不是说所有的文学作品都是这样,有的文学作品是非常清晰的,比如说抗日,那是非常清晰的,就是说要抗日。比如说抗美援朝就是抗美援朝,它是非常清晰的。但是确实是有很多作品,特别是长篇小说,由于它的整体性,它就出现了某种不确定性,或者多义性,而这种不确定性和多意性呢,对社会的已经为大家公认了的原则,就形成了一种变相的有意的或者无意的挑战。我们解放以后进行过一些非常繁琐的讨论,这些讨论现在看都是不可思议的,但当时为这些讨论,不但是掉了细胞,恐怕还有人要掉脑袋的呀。比如说我们讨论写英雄,还能不能写缺点,然后写英雄还能不能写英雄死?写敌人,敌人能不能有优点,敌人长的什么样?到了文化大革命中,那敌人出来以后那脸的颜色都是,你弄不清那脸上是抹了黄酱了,还是……鼻子、眼睛反正没有一样可以长的是地方的。如果一个敌人出来长得挺漂亮的,这你是立场问题。可坏人里头长得漂亮的可有的是呀,汪精卫长得就很好呀!你们在座的有没有研究,我从小可就知道,大汉奸汪精卫,堂堂的一表人才。所以这种整体性,有时候看完以后甚至让你感到一种惶惑。

小的时候我是非常革命的,非常追求革命,我十几岁就在党的教育下,14岁就入党了。所以我教育我的孙子,我在孙子14岁的时候说,“你呀,光知道玩,什么电脑游戏呀,什么日本卡通人,脑袋里全是这个。我在你这个时候,我当时都已经读过《社会发展史纲》,读过《新民主主义论》,我都加入了伟大的中国共产党了”。结果我这孙子跟我说什么,“那你不入党你干什么去?那时候你也没有玩具可玩”。当然他要贬低我的革命经历了,可是他也有一点道理,什么道理呢?就是当一个社会造成了普遍精神的匮乏,当一个社会不能够给儿童提供他们应该拥有的精神生活,包括玩具的时候,那么这个社会要垮台。也可能我是偏爱我自己的孙子的关系,听了以后我不完全否定他的说法,虽然将来还需要对他长期进行革命传统的教育。

我积极追求革命的时候,我革命革到什么程度吧,我看鲁迅的书,都觉得不过瘾了,因为他不直接描写一些共产党呀,你必须得给我描写出来。我只有看到什么时候感觉到带劲呢?就是革命烈士高唱着“起来,饥寒交迫的奴隶,起来,全世界的罪人”,那时候不叫“受苦的人”,翻译成“罪人”,然后一排枪过去了,然后喊了一声“共产主义万岁”!我看到那儿,这才叫小说,这才是我所要求的小说!于是我看到哪儿呢,我就追求到苏联的一个很有名的小说,在座的你们都不会熟悉的,就是《士敏土》,哥拉特考夫写的《士敏土》。它写的苏联战后恢复经济时期,《士敏土》就是洋灰。可是我看完那个,我傻了,怎么这个革命,革完了命那么混乱呢?简直是乱成一团了。里面有一个是描写苏联的清党,当场宣布,开除一个十足的阶级异己分子党籍,那个人立刻就拔出枪来,照着自己的胸口,“啪”就是一枪,然后主持开会的人眉毛一动都不动,继续开会。这么坚强!第一我很佩服,这个共产党真是棒,真是厉害,真坚强!第二我也害怕,我也胆颤呀!革命都革成这样了,怎么办呀?然后里边那个区委书记想睡哪个女人,就睡哪个女人。这不跟强奸一样?按住就干,这怎么行呀?写一个富农,这个富农被驱逐到北海地区,苏联最高寒地区。里边有很多这一类的描写,我真是心惊肉跳。

所以说这种作品,你看完以后往往不是单一的,而是互相矛盾的,是充满了热情的,是有自己的倾向的,这没错。但是这个哥拉特考夫也是在苏联文学史上包括被苏共当局所肯定的,认为他是反映了那种英雄主义的重建苏联的那种热情。但是同时,他又带给你无尽的惶恐,他那个场面描写完以后,我一想起来就有点紧张。清党的时候当场自杀,和脸皮连眉毛一动都不动,这个场面,我一直到今天,已经了五十多年了。这是说文学特别是小说的整体性。

那么很多小说,很多文学作品,它还有一种批判性,我不是指那种政治社会的批判性。小说和新闻不同,就在于它可以写实际上没有的东西,它可以写你的理想,写你的幻想。因此它就构成了一个反差,就是小说里的东西和现实里的东西形成一种反差,这种反差本身带有批判性。我们拿一个和政治无关的题目来说,比如说爱情,最美的爱情几乎都在小说里面。如果你小说看得太多了,我想当然这很好。如果你不看小说,那么你很惨,将来搞恋爱的时候连情书你都不会写。而如果写不好情书,你在初次的爱情上会丢很多的分,你会失败的。

可是你看得太多了,也麻烦。你要按小说的标准来择偶来建立自己的婚姻的话,你的婚姻很可能是不幸的,因为小说是浪漫化的。好几个朋友跟我说,罗密欧与朱丽叶是自杀了,所以他们的爱情就是最伟大的,而且是由于误解自杀的。我不解释罗密欧与朱丽叶的故事。说他们没有误解,到最后都知道了,都别自杀了,两人结婚了,没有计划生育,一下子生了八个孩子。罗密欧老了,朱丽叶也老了,脸上都有褶子了。罗密欧有点肠胃病,到晚上的时候朱丽叶给罗密欧打盆洗脚水,“洗脚丫子吧,……你脚太脏啦。”完了,这故事情节全完了,不那么伟大了。

为什么爱情的故事那么多,爱情的小说那么多呢?就因为现实中十全十美的、浪漫的、青春永驻的、永远如诗如歌如画的爱情太少了。现实生活中的爱情有特别现实的一面,爱情再伟大,你得吃饭,老饿着肚子,那是很麻烦的事,吃饭就有一系列的具体问题。你要结婚了的话,不但要吃饭,还得睡觉呀,睡觉就有几个条件。所以这种理想性、这种浪漫性往往就造成了对现实生活的批评、批判乃至于否定。所以我们有些爱好文学的青年,特别是在五十年代、六十年代、七十年代,他们的命运往往是很不好的。为什么爱好文学?在一个单位里你要爱好文学,人们就认为他就具有以下的个人特点:

第一, 自认清高;第二,不安心本职工作;第三,跟自己的老公或者老婆关系不好,而且还有花花哨哨的各种传闻;第四,看不起领导,对本单位的组长、科长、处长都不老老实实汇报。这些青年如果有上述五个特点,提职、分房子一点份都没有,要是搞运动盖帽子倒都有份。

文学往往对既成规范形成一种有意无意的挑战。就说道德,道德是不可忽视的,但是他写小说的时候,不是那么严格地遵守道德的戒律,有时候他对某些道德的戒律还产生困惑。

据我所知,很多国家、很多社会都希望家庭相对稳定,希望一夫一妻制的家庭能够保持相对稳定。这对社会有好处,对国家有好处,所以都是谴责、批评至少是不提倡外遇的,第三者插足的。你们不要以为美国是一个多么随便的国家,不是那样的。那是好莱坞某些电影上耍你玩的,你以为他很方便就拉一个人互相有好感后,搂着一块进旅馆?没那事儿,这种机会一百年也不见得有一次。我也反对外遇。美国有很多电影恰恰批评了因为外遇而导致了家庭破裂,尝到了恶果,可是我们的小说里就没完没了地写这个三角啊四角啊,你写一个小说,这个男主人公,是道德的模范,女主人公是模范的道德,两人从十四岁青梅竹马,十六岁开始恋爱,十八岁开始互相交换信件,然后男二十八,女二十五,符合国家提倡晚婚的标准结婚。三年以后只生一个孩子,然后从此你忠实我、我忠实你,见了别的异性肯定不侧眼珠,这倒也挺好,我也觉得挺好。但一个小说里,你就觉着爱情那个种子,到处在发芽,爱情的花朵到处在开放,一抬头,一斜目,听见了门铃声,都是爱情在向你召唤,可这不安全。第一,不道德。当然必须承认有很坏很坏的书,就像我说的骗局一样,这不但有骗局还有垃圾,而且有毒品。但那是另外一个问题。第二,你又不要轻易地说它是一个毒品,因为这个东西,自古以来争执不休啊。

《金瓶梅》它是个什么东西?最近我看什么书还引用毛主席的话,就说这个《金瓶梅》在文学上还是有成就的。没有《金瓶梅》就不会有后来的《红楼梦》。当然这并不是毛泽东发表的,很多人都持这种观点的,就连《金瓶梅》也不能完全否定。那《红楼梦》原来也是禁书,什么《查太莱夫人的情人》,什么《十日谈》,外国的东西更多,一个色情,一个暴力,这都是我们所反对的。但这又是许多许多文学作品里面不可缺少的元素。一个没有,绝对的没有,《红楼梦》里没有吗?曹禺的《日出》里没有吗?当然他是批判的,他不是欣赏的,他不是宣扬的。什么京八呀,翠喜呀,就是翠喜的那段话,开始演出的第一年的时候,我身边的一些共青团的工作者看了,也吓得脸都变色了:怎么这么演话剧呀?这么演话剧对青年人得有什么影响啊?

因为文学家是深刻的人文主义者,他只能围绕着人,人的思想,人的精神,人的情感,也包括人的欲望来写作。他必须承认人的欲望,食色性也,他都得承认。甚至于某种暴力倾向,或者千百个暴力危机,人有没有呢?人性里头有没有这个东西呢?诲淫诲盗这绝对是不能取的,是我们所反对的。但是文学作品,特别是小说,它接触到人的欲望,接触到某些人的性的心理,包括接触到某些人的潜在的或者暴露的,那种暴力的经验,那种体验乃至于这种需求,这就很难避免。

我不一一细说了,我上面只是举一些例子,来说明文学本身形成一种感受、思索和表达这个世界的一种特殊的方式,这种方式和自然科学、人文科学、法律、政治的那种把握不完全一样。政治也挺复杂,但是政治相对的也要求鲜明,毛主席讲的谁是我们的敌人,谁是我们的朋友,这是革命的首要问题。敌友要清晰,你不能敌友不清晰。但小说,你要用那种方式写小说也行,也能写出好的小说来,但不可能所有的小说都这样写。具体地运用到小说里,我这个小说里谁是好人,谁是坏人,主要问题大家弄清楚了,我写的这四个是好人,那两个是坏人,但是你老这么写大家不满意,还要自己解读,自己分析。作家那种理想性的、批判性的,那种追求个人独创的,那种孜孜不倦的心情,他从整体上把握,从相互矛盾、相互冲撞的全局来把握生活的,还有他对以人为本的这种关注,对人的各个方面的关注,便对社会上既成规范,或者学术领域的既成规范,或者科学乃至于道德领域的既成规范,形成挑战。

那么下边我再讲一下文学的和解。是不是就一味地挑战呢?老挑战也很麻烦的,整天挑战,看一篇小说就挑战一回,一天要看三遍小说就挑战三次,这也挑战得乏了,一鼓二衰三竭,你要这么看一辈子小说,你甭说挑战了,你站都站不起来了。所以说,小说它恰恰是实现精神和解的一个非常重要的载体。为什么呢?第一它是虚拟的,它是一种虚拟的实现,这种虚拟的实现既带有渲泄的作用又带有补偿的作用。文学,特别是小说,它会使在现实当中操作起来相当困难的事情,可以在纸上,现在或者是在网络上可以实现,就跟真实现一样,很有魅力,非常动人。

比如说,世界上有许多爱情小说,作家本身并非情场上的猎手或者圣手或者是老手,恰恰有些是在情场上失意的不得了,老单身汉、老光棍、老处女,他们那个爱情小说写得更棒。为什么呢?他对现实生活中的爱情很满足,和自己所爱的对象热烈的拥抱、亲吻、抚摸,这种情况下,爱情小说写得好的绝对没有。我可以告诉你,那些爱情小说写的好的,你们可千万别误以为他们的爱情有多好。还有,爱情是浪漫的,是自由的,是诗化的,可是爱情的操作又是很具体的。完了,你们在座的哪一位,希望你们不要试了,在你们合法的配偶之外,你再搞两个试试,光技术性的困难就会把你吓回去。马季有一句名言,你要想一个礼拜不踏实,你就请朋友到家里来吃饭。一个礼拜以前你就琢磨着请谁来不请谁来,几点钟合适,咱们吃面条、吃饺子、吃炒菜,清炖鸡、清蒸鱼,买不买龙虾,这就得一个礼拜。说你要想一年不踏实,你就装修房子。你要想一辈子不踏实,你就来个小蜜。可是,你又想拥有这个感情那种幻想,你技术上又克服不了。你怎么办?你想说痛痛快快地说,跟这个恋爱啦,跟那个也恋爱啦,这也太过分了,让人家扫黄给扫进去了,怪寒碜的。再比如说战场,我相信在座的和我一样都热爱和平,我们中国也热爱和平,我们不希望发生战争。但是人很有意思,他不希望发生战争,可他非常希望知道战争的体验,这战争到底是怎么回事。所以写战争的小说,始终长盛不衰,而且没人管你,到现在俄罗斯还在写。美国也在写,美国一个越战,写了多少书,拍了多少片子了?据说还要拍新的,还要拍现代启示录的续集。可是你要想发动一次战争,就不止是技术性的困难了,这根本就没门了。可你在小说里再发动二次、五次世界大战,没人管你。所以这种虚拟的实现的,就是你假想的,小说是假定性的,使你能够表达,你哪怕一时有些偏激,有些激动,有些过分的这种思想感情,但不会造成不可挽回的损失。

当然,小说不仅仅是虚拟的,有个人写了个小说,而且自己就是那样做的,英勇地献身了,这个也有。但是我说的是多数,多数的小说是一种虚拟的世界,因此,它可以起到一种渲泄的作用,又做到了你所没有能做到的事。我们从哲学的意义上说,每个人都是不自由的,你出生下来,你什么时间生下来,成为哪国人,你是在城市还是在农村,你都是不自由的。你的生活经验在获得一种经验的同时就失去了另一种经验。就比如我在新疆呆过很多年,近二十年是在北京,我的新疆的经验就不可能继续再获得了。但是一个人往往不能够满足他已有的这些体验和经验,他希望有更多的生活体会,多体验一些。

人生在某种意义上,不就是一个体验的过程吗?所以人的精神生活除了立即变成行动,立刻变成了物质的成果的以外,也有像小说这样的,它是假定的,它是虚拟的,它有可能使人的情感得到一种引导,得到一种补偿,而避免这种情感长期的淤积而造成爆炸性的后果。所以不要看到那些作家,一个个自命清高,目空一切,说话刻薄,这样的作家咱们也有。但另一方面,咱们有这么一些作家,能够用小说的方式来表达表达思想感情,对这个社会的稳定还可以是有好处的。第二,小说艺术,它有一种抽象性,甚至它有一种形式的作用,一种框架的作用,就是说我不能够太具体地以为小说的这个内容就是写这件事的。可能很多朋友都知道,在四十五年前,1956年我写过一篇小说叫《组织部来了个年轻人》,非常具体的,写的是北京市区委的一组织部,现在美国的有些汉学课堂还讲这个作品,有很多美国学生非常爱看。他说你里边描写心情,我们毕业都没有人上党委组织部工作,我们上公司,我们刚去公司的那种感觉和你写的那个人到区委报到差不多。我听了以后大吃一惊,我没想到我写到这个,其实这个不足为奇,说明一个作品由于时间的拉长,它慢慢地拉长了以后,它那种现实的操作的意义越来越少。我刚才讲了,你比如类似“木牛流马”,《三国演义》你不管怎么看都行,但你不要具体地去造那么多木牛。红楼宴,现在有这个红楼宴,它打着这个旗号,但是它并不成功。从商业上说它并不成功,据说中山公园的来今雨轩都会做红楼宴。舒馆长什么时候请咱们去来今雨轩吃一回红楼宴好不好?不是在座的,买票的,都免费吃的。这个操作的价值起码是《红楼梦》有可取之处。

操作性这个东西挺好玩。我有一个亲戚,他在八十年代初期,读了蒋子龙的《乔厂长上任记》,他也是文化革命以后刚刚上任的,从事一个新的领导岗位。他特别激动,表示要像乔厂长一样干一翻事业,大刀阔斧,锐意改革,破除阻力。后来他按照他所理解的乔厂长干了一年就让人给调走了。我说这话不是为了打击蒋子龙,而是我们这个亲戚,他把小说当成汽车驾驶指南了。小说是另一种,它不是具体操作,但它给你一个框架。我还喜欢举一个例子,这不是小说,是诗歌,是词,李后主李煜,最有名的句子大家都知道,“问君能有几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东流”。他写的什么愁呢?亡国之君的愁,南唐后主嘛,南唐亡国了,成了囚犯了,他能不愁吗?我们大家都喜欢“问君能有几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东流”,那个哥们儿是亡国之君啊,你们谁体会过亡国之君的痛苦?包括蔡楚生、史东山拍的那个电影,《一江春水向东流》里面写的也不是亡国之君呀,写的是沦陷的老百姓。就是这种情感的抽象化。它框架化,它可以表达一个人的思想情感,不一定把它看得那么具体。还有历史上许多非常好的作品,非常重要的作品,你一句“不具体”的评论,这个麻烦就大了。就说描写汉族和少数民族之间的战争,汉族的战将是个英雄,可是人家少数民族也有一个史诗,跟他作战的也是一个英雄,你怎么办?没有什么不好办的,两个都是英雄呗,这仗不打了。现在咱们中华民族生活在一个和睦的大家庭里,生活得都挺好,克尽职守,勇敢杀敌,不怕牺牲,这个框架我们把它留下来。当然我这个观点不见得准能站得住,也可能有一些人反对我的这个观点。咱们再补充,再修正,看能不能把这个话说得圆点,说得周密一点。

就是说文学作品,哪怕具体内容过时了,或者具体内容不合时宜了,但它仍有某种抽象的东西,某种框架的东西,某种结构性的东西,乃至于某种形式的东西存在着。一个真正喜爱文学的人,一个真正从事文学的人,他的精神生活,他的社会生活,一定有两面。第一面是现实的,因为他是一个现实的人嘛,刚才我讲了,哪怕是爱情,你也得解决很多现实问题,要吃要喝,要有房子住,要有衣服穿等等。但是另外一面是超现实的,他是对人类精神框架的一种关注和一种兴趣。

第三,和人有关系,我特别想谈一下小说的文化性,小说一离开它的具体内容,它成为一种民族的、一种语言的、一种文化的结晶,那种叙述的方式,那种遣词造句,那种形容,那种修辞,那种结构,那里面所表达出来的感情,无不和一个民族深层次的所谓精神架构有密切的关系。我觉得小说最伟大的作用还不在于它能够具体地指导实践,比如写国企改革的小说,倒不是国有企业的经理或者厂长按这个去改革,如果你能做到那当然也很好,我也祝贺你,写国企小说最后被国企所认可,这当然很好。你写医生的小说,被医生们树成榜样,这当然也很好。但文学是一个更深层次的架构,就是它架构于精神,甚至架构于一个民族。唐诗宋词已经决定了我们民族的根源,“独在异乡为异客,每逢佳节倍思亲”,这个是我们中国人民的精神方式,几乎没有什么人能够例外。你一个人在异乡,到了节日的时候,想念自己的亲属,想念自己的老家,这是很自然的东西。但是它被诗的精神构架给固定住了,这变成了一种文化。

我们看到一个很有趣的现象,就是不管你的作品挑战性有多么强,就说小说吧,你的挑战性有多么强,你的批判性有多么强,哪怕你的作品对现实生活,对现实的政治,你都有许多许多批评,说得严重点甚至有许多攻击,但如果你的小说写得真好的话,那么你仍然是这个民族、这个国家的一个文化瑰宝,是这个民族的光荣,是这个国家的光荣,是他们文化的光荣。比如鲁迅写的《阿Q正传》,你不能说阿Q是我们中国的光荣,我们中国了不起,好几亿阿Q。阿Q不是光荣的,然而鲁迅是光荣的,鲁迅有这种眼光,有这种文字,有这种技巧,他能够把阿Q写得这么活灵活现,写得让你哭笑不得,让你回味无穷,以至于当时弄得一批人都以为鲁迅是在骂他,这不可能嘛!他表现的不是阿Q,他表现的是鲁迅的智慧啊。比如说我还注意到,这还是很早了,还是1978年或者是1979年,当时西班牙,现在是国王,卡洛斯国王,当时他还是王子,他的老父亲已经死了,但他当时还没有继承王位。卡洛斯王子到北京来访问,当时邓小平是副总理,邓小平宴请他,邓小平的讲话说,西班牙是一个古老的有文化传统的国家,塞万提斯的《堂·吉诃德》在中国是家喻户晓。可你琢磨琢磨塞万提斯描写的堂·吉诃德,如果说那就是西班牙人的形象,就有点拿西班牙人开涮。他们不是有病吗?骑一个驴,弄一个长矛,找风车作战去了,把自己摔得粉身碎骨,然后看见一个漂亮的女人把她当成自己的情妇,相当的神经嘛!都属于精神病之范畴。但是那部文学作品是西班牙的光荣,它已经超出了写的内容。你到马德里,马德里最好的一景就是西班牙广场,西班牙广场上边是什么呢?有塞万提斯的雕像,有堂·吉诃德的像,有桑丘的像。雕像给我最深的印象就是塞万提斯的脑袋上站满了鸟,好多鸟都在塞万提斯的头上,我不知道这是一种什么暗示,还是一种天意。

一种文学的成果哪怕是批判性的成果,否定性的成果,但它一旦成为一种精神的成果,它反映的是一个民族的自醒的能力,反映的是一个民族反思的能力,它反映了一个民族的语言的魅力,它反映了一个民族的智慧,它成为这个民族的文化。作为文化的瑰宝,它不是一个危险的东西,它不是一个爆破性的东西,文化与爆破的关系是解决不了的。我看它那小说,脑袋都要炸了,这样的小说越来越少了,而看了这个小说以后,你得到深思,得到欣赏,启发了你的思维,这就很好。所以当我们接触到这些文学作品,哪怕是很尖锐,很尖刻,甚至有点片面,你要看每篇小说是真的呀,那就麻烦了。我已经举了很多的例子了,最突出的就是看金庸的小说,上山找名师修炼去,没炼成法轮功是便宜他了。歌德当年写《少年维特之烦恼》,写完了以后不知多少人看完了都自杀了。因为他写失恋的,可歌德没有自杀,不但没有自杀,歌德到了八十了还有风有雨的似的。你不要上当,我也是作家,你看人家作家写的:他要疯了,他要炸了!你以为他真炸了?他写完这个上什么餐馆,可能还喝扎啤呢。你看完了以后又激动又捶胸顿足,又要跟人动刀子,白刀子进红刀子出的,人家可不要那样。

我们从更深远的观点,从文化的观点从精神构建的观点,来接触小说,来接受文学,我们就会用一种更健康的文学观,一种更沉稳的接受的态度,那么我们从文学上就能得到真正的营养。当然我说的这些只是一部分文学话题,咱们谈的只是一部分。我们现在可以说,有没有人想跟王蒙抬杠,他会举一大堆的例子。哪有那么深刻呀,那么深刻干嘛,还有人提倡过速朽文学呢。我们中国人口问题太严重,我写这个小说目的就是为了提倡计划生育,你看完这个,你就注意预备好避孕工具,我的小说目的就达到了,那也挺好呀。你说你要写出这小说来的话,我不也挺赞成的吗?我也没有反对咱们计划生育的国策呀,是不是?为什么不能行动,谁说作家是假的?作家都不是假的,那你当然也可以举出来呀,匈牙利的裴多菲,“生命诚可贵,爱情价更高,若为自由故,二者皆可抛”,然后人家裴多菲就死于沙皇的占领军呀,人家把生命献出去了。伏契克《绞刑架下的报告》,那都是句句是血,声声是泪,每句话都是真的。人家书写完了以后,上了绞刑架了,上了法西斯分子的绞刑架了。所以文学又有它非常执着,非常激烈,非常真实,立即变成行动这一面。所以我常常讲,谈文学常常是瞎子摸象。我也不知道我今天谈象耳朵多了还是谈象尾巴多了,但是你们要想驳倒我,就太容易了,我现在就表示我已经被驳倒了,因为你们可以找到许多相反的例子。但是请允许我介绍这一面,介绍一个把文学当作一种文化的成果,当作一种非操作的东西,当作一种精神的现象和构建我们精神的一个框架,加以接受。我今天想介绍的、想讲的就是这些。谢谢大家。

傅光明:王蒙先生以他小说中一贯的幽默、机智的语言为我们大家作了一场非常精彩的演讲,虽然他开头就讲是一种漫谈式的,但绝非是漫无目的的。我们可以从他的话语当中听出许多的套头儿,那是值得我们在听完演讲之后,再细细回味的。今天在这里呢,我对我们没有做好具体的服务工作,对向站在后排一直站着听讲的朋友表示致谢和道歉,希望我们下次能把服务工作做得更好。下面就开始自由提问,请大家向王蒙先生提问题。

 

答:这三个问题呀,第一个问题:什么是真正的优秀的文学作品?我觉得这个真正优秀的文学作品应该是不拘一格的,李白的诗是优秀的文学作品,杜甫的诗也是优秀的文学作品,白居易的诗还是优秀的文学作品,普希金的也是,他们都是非常的不相同的。《红楼梦》是优秀的文学作品,《阿Q正传》也是优秀的文学作品,《绞刑架下的报告》也是优秀的文学作品,它们之间从内容到形式到民族到意识形态也是非常的不同。所以我没有能力为真正的文学作品树立一个检验的标志,但是我们可以主观地从感受上看,如果一个作品你读了以后觉得很有收获,不管是从情感上,从思想上都受到巨大的冲击,能够引起你的许多的思索,能够使你不断地回味它,我相信它至少不是很差的文学作品。第二个问题是关于将来什么东西占主宰?这个东西是很难说的,在小说的各种式样中,如果说是群众性最强的,应该是……文学的各种式样中,那是小说,古今中外莫不皆然。但是被看得最神圣、最高贵的往往是诗,这也是事实。最实用的,我觉得是散文,起码你要参加高考,你得写散文,你不能写小说,也不能写诗,写诗的话不给分的,所以看从哪个角度来说了。第三个问题:霍达的《穆斯林的葬礼》,因为我读得不仔细,所以……但是我知道这是一个获得了茅盾文学奖的一个作品,别的我不能作出很具体的评论。

答:这个从时间上说当然是非常困难的,因为你在一个部主持工作的话,差不多需要你的全部的精力,但是我当时还有点不甘,作为作家的创作来说,好像不甘心退出写作。所以我就说我还要继续写作,我并没有说我既当好部长,又当好作家。我想我的原文就是我还要保持我的写作,我还要继续写作,毕竟这长期的二者兼做是有相当的困难的。所以我做了几年就不做了,那么现在能够有更多的时间归自己支配,来进行写作,我感到很满意,也很愉快。当然这个只是我个人的情况,至于别的人,或是别的作家,他又做工作,又能够做些行政领导,或者说是不是他还在继续写作,个人有个人不同的情况,我想也都不能一概而论。从全世界来说,倒不是没有先例,比如说,法国的马尔罗,他就是一个很有名的作家,而且他写过以中国为题材的作品,写中国的大革命。而且他在某种意义上也挺崇拜毛泽东的,他曾经著文要求西方国家援助毛泽东,他本身是法国很有名的一个文化部长,而且他做了很多对法国文化发展有意义的事情。所以,不管是从理论上还是从先例上看,并非没有可能,但实际也很难办。

答:乔依斯的《尤利西斯》我谈不上喜欢,因为我到现在为止还没有下决心去读它,但是我希望我能够在未来两三年内能够读它,否则我是太不好意思了,这样的名著自己不好好地读,还假装什么都知道似的。至于《春之声》是不是意识流的小说,我想这个就要教授们去分析,但是我自己写小说的时候我并不给自己的小说定性,说我这个小说要写意识流,那个小说我要写心理游戏,那个小说要现实,这个小说要浪漫,我觉得这些词对于一个创作者知道得太多了,就跟那运动员先背背教练的指示,背多了这球肯定不会打了。他就当时看怎么顺手,他就一球咚的就过去了,他怎么赢的自己也不知道。后来一些专家就给他分析,就说他虚实结合,战术灵活多变,充分发挥身高优势,那都是别人分析出来的。

答:正人君子不能写好女人情感,那就需要流氓无赖写了。

答:我想中国文学在世界文学来说,目前仍然处在比较边缘的一个地位。我指的是当代文学,古典文学相反,都还有很多人在那里读。但是当代文学影响正在越来越扩大,以至于已不可能不正视中国当代文学的存在。现在有许许多多作家的作品都有相当的作品翻译到国外。比如说张贤亮,英国都卖他的书,卖得还挺多,比如说张洁,张洁还被美国的文学院吸收为他们的终身院士。就是说很多很多,比如说张辛欣呀,王安忆呀,他们都有许多作品翻译到国外去了。但是非常畅销的好像也不多,好像还没能够造成一个很重大的事件,比如我个人翻译出去的语种是非常多的,有二十几种,二十多个国家,但是一般的都是印一两千册书,发行量也很少,只有在苏联老大哥那儿印得多。我那个《活动变人形》,在中国第一次发行是两万九千册,在莫斯科第一次发行是十万册,由《虹》出版社出版,立即就卖光。在刚卖完了以后,当时我还在部长的职位上,当时苏联的外交部长是谢瓦尔德那泽,谢瓦尔德那泽到北京来访问,当时钱其琛同志新任外交部部长,宴请谢瓦尔德那泽让我作陪。谢瓦尔德那泽一见到我,哦!你是王蒙同志,你的那书叫什么名字?在苏联卖得很好。我说卖的比在中国卖得要多得多,我现在正在考虑,我今后主要是为苏联读者而写作。后来把这个谢部长,现在是格鲁吉亚共和国的总统,哄得直热乎,直高兴。

答:我就必须把这二者运用得恰到好处,该挑战的时候咱们就挑战,该和解的时候咱们就和解,对不对?你光挑战不和解,你把我挑到哪儿去了?我这快七十的人啦,我光和解不挑战,我那书还有人看吗?

《坚硬的稀粥》本身作为小说来说是我的许多许多小说之一,并不是一篇特别成功的特别好的小说,但是那个小说,政治上也绝对没有危险性。那个小说极其和解,你看完了就知道。

答:这有政治的原因,就你刚才讲有挑战性,有政治的原因,也有文化。人们在文化观念上也是越来越开放了,比如说小说里面出现两个侠客,你要严格地看,那侠客拿着刀跳到房上去了,这经过有关部门批准了吗?那就没侠客了,又出来一个老头和一个小姑娘谈恋爱。这么大岁数了还跟人家谈恋爱,老不正经。都不行。你比如《红楼梦》也不能公然地出版,《金瓶梅》也不能公然地出版,更多的是文化和道德的原因,倒不见得是这么回事。我们如果认为一切的禁书都是政治的禁书,这个我们又不能简单地说了。

答:一上来第一就是在用词上用“你的一生”,好像我快……听着有一点悲凉。我希望现在还不是谈我这一生的时候,咱们不急着谈我这一生,好不好?至于说起起伏伏怎么办呢?北京话到哪说哪,另外不管起起伏伏,我这个人就是既挑战又和解,我跟我自己也和解。所以即使在最不愉快的情况下,我倒也还没有发展到或者要爆炸,或者要吃安眠药,或者要上吊,这种劲也还没有,我仍然对生活抱有相当的信心,在生活里仍然在寻找我的乐趣,在比较所谓高位的时候,我也没有太自以为自己了不起。因为自己这块料到底什么样,心里头也明白,我大概起码也还没有过于晕糊,所以就不完全因为这种起起伏伏就自己发药子,一会冷一会热,我要是那种人,我现在早就到了谈一生的时候了。

答:这里面我简单地说是这样的,一个是有一个事物的一个大致的规范,一个是特例。第一我们必须承认规范,规范都是有用的。比如说你还是一个未成年,一个少年,乃至于你还是个儿童,这种情况下你应该好好上学,应该好好听老师的话,听班主任的话,听你妈的话,是不是?这点来说我丝毫不怀疑。但是我们又必须承认事物当中有时候有特例。它或者是发展得很偏,或者是发展得非常有个性,那么它这时候就要独特地选择,这种独特地选择冒着很大的风险。那么韩寒现在他做着一个非常特殊的一种选择,和他这个年龄的同代人来说很不同的一种选择,这种选择的情况会是怎么样?现在说什么还为时太早。但是不要随便学他这个样,你要随便学他这个样,如果你们的弟、妹,或者你们的子女要随便想选择韩寒这条路的,我劝他不要这样选择。

答:作家是社会的良知。我认为我们可以从两个意义上理解。第一,有一部分作家是社会的良知,不是所有的作家都是社会的良知,有很多消费型的作家,有很多赚稿费的作家,也有些作家压根就不想当良知,而且讨厌有良知的这种作家,因此只能是一部分;第二,也许我们希望作家成为社会的良知,就像我们希望青年成为雷锋的接班人一样,这是一种期望。并不能说是加入了作家协会了,你就发一个良知证说“我是良知”,那就很不像良知了,越是这样越不是;第三,是不是良知也需要经过一段时间的考验,比如说今天跑到这来,凡是到现代文学馆讲演的人都做良知状的,你们最好也能够想一想,听一听,听其言,观其行,然后等到他的一生快差不离的时候,我们再判断他是良知还是垃圾。那么新生代,他们对这种良知,或者是这一类的说法,他们抱有一种反感,抱有一种挑战的心态,这个也是可以理解的。那么他们做出来的东西那得一个一个地看,你不能笼统地说凡是新生代都是垃圾,那也不行,或者说,凡是新生代都是希望,这个也不一定行。这就又是我前面说的这个问题,在艺术上这个问题简直是一个非常令人困扰的问题,即它是独创,它是挑战,还是垃圾。当你见到新生代你就支持的时候,有时候你支持了垃圾,当你见到你所认为的垃圾就镇压就压制的时候,你可能又压制了创造。所以不管是领导也好,是老作家也好,这是他们经常碰到的一个困扰。这只能一个一个的人,一篇作品一篇作品地讨论,不能够笼统地说,说我们就是要支持,或者就是要反对。

答:政治性的比例,很显然,很多,因为我的经历,我刚才说了,我从小,其中原因之一是因为没有足够的玩具,是吧?我就一直是处在这个社会变革的激流之中,所以我是没有办法。你想这个想学别人那个样,想摆出一副遗老遗少的架势也不像;你想摆出新生代的那个样,当然,人瞅着也不像;你想摆出一副书斋里边的知难君子松博古人心那样,他还不像。所以我必须老老实实地承认,我是一个积极的投入社会生活,是一个入世很深的人。但是呢,我是一个真的作家。所以我同样有许多个人的、虚无飘渺的、想象的,或者是精神遨游的这样的一些东西,所以我不认为我写那些小说就是政治小说。不是,是小说就是小说,但是我这些小说的人物都和很多人,其中,或者是相当多的一部分和政治有关系,我是这么看的。

同样,关于文艺为工农兵服务,这本身是一个非常感人的口号,我不但接受过这个口号,我还接受过“普罗文学”的口号。这个说起来很有趣,就是我14岁的时候,结识了北京市的一个地下党的,一个年岁比我大五六岁的这么一个人。他对我进行启蒙教育,从先教给我一大堆名词“普罗利塔利亚”,他说这个就是无产阶级,“布尔乔亚”就是资产阶级,“康米尼斯特”他说这是共产党人等等,“CY”就是共产主义青年团,“CP”就是共产党。我当时听了以后,我简直就跟听到神语一样,就是世界上有这么伟大的概念,还有这么伟大的事情,所以我觉得“普罗文学”、工农兵文学、为劳苦大众服务的文学,它是非常感人的,甚至是非常浪漫的。我还可以举例,就是我在解放前,我偷偷地阅读赵树理的小说,一直到阅读康濯的小说《我的两家房东》的时候,我才知道世界上有这样一种文学,可以这样土里土气地去描写农民,描写农民在新的革命的根据地新的生活的式样。我也是激动若狂,但是我是不是写得出赵树理式的作品来?很对不起,写不出来。但是我并不认为这本书我就不接受。至于现在呢,现在已经不用这个口号了,现在最多说到“为人民服务”。既然连中宣部中央都不采取为工农兵服务的口号了,为什么我王蒙非得要采取这个口号呢?那咱们大家就一起为人民服务吧!我觉得这个接受起来没有什么困难。

答:这问题太大了,我答不上来。你要说你的擅长是什么?或者你的局限性是什么?这我可以说。当代中国作家,那我可不敢替人家分析人家的特长和局限性。各个作家都不一样。我实在答不上来,我就交白卷给您。

答:这位小姐的问题回答完以后我们再回答一个问题,就结束了,我也渐露不支了,我底下再讲起来,说不定就露怯的。现在给你们留着一点好印象呢,啪,戛然而止,这是比较聪明的一种选择。实验戏剧,既然是实验戏剧,我认为就是让它实验下去。那么实验戏剧有的地方成功,有的人看了有点别扭,有的看着还不完全熟悉,我想这恐怕还需要一个过程,至于说它们的影响,那么它们至少到目前为止我还没发现。哪一个实验戏剧它的影响超过了《雷雨》,或者它的影响超过了《茶馆》?还没有发现。是不是一定它就不能出现伟大的好的作品?那我也不敢说。

傅光明:很遗憾,提问到此结束了。至少我觉着听王蒙先生的演讲和答问非常不过瘾,希望下次有机会,我们再请王蒙先生到这里来,继续为大家作演讲和精彩的答问。下面就请有书的同志按顺序排队请王蒙先生再劳累一次,为大家签名留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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