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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萧军】:略论萧军的旧体诗创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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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期以来,人们对于作家萧军的认识还停留在名作《八月的乡村》所奠定的小说家形象上,却忽略了他还是一位造诣极高的诗人,且相对于新诗而言,他更是才华横溢的旧体诗创作者。对此鲁迅先生就曾坦言,“萧军的旧诗比新诗要好”。当然,在诸多写作旧体诗的现代作家中,萧军的成就与影响虽不及鲁迅、郁达夫、郭沫若及聂绀弩等人突出,但他那些古朴苍劲、大气恢弘的作品却也独具特色,显示了极高的水准。

萧军旧体诗创作的历史可谓悠久。从1925年他在吉林城当骑兵时初学旧体诗,到1979年恢复名誉并写作《忆踪录》、《还乡杂咏并叙》等篇章,前后超过50年的时间。其间,他的代表诗集《黄花吟草》、《梦回吟草》、《故诗拾遗录》、《囚庭吟草》、《陶然吟草》、《悸余吟草》等,被命名为《五十年故诗余存录》,收录有近800首诗作。而1981年四川人民出版社出版的《萧军近作——一九七九年诗文选辑》一书,则又收录了他创作于新时期以来的部分作品。如此丰厚的创作实绩,足以令人侧目。

萧军曾多次表达了自己对旧体诗的“偏爱”:“对于自己所写的东西,虽属‘一母所生’,却有‘亲’、‘疏’之别。除开某些为了‘义务’或其它原因写的东西不算以外,仅就散文(小说在内)和韵文来说,我就以为散文之类是为别人写的,只有韵文——特别是旧体诗——才和自己有着血肉关联。因此在几十年前写下的一些旧体诗,到如今我还能记得若干首,有时还要吟吟它们,看看它们。其它就好像和我没什么关系了。这就是我对待自己作品的一点‘偏私’真情实话:‘别的文章全是为了需要,为了旁人写的,只有旧体诗,才是为自己写的。’”(萧军:《萧军近作》,四川人民出版社1981 年版,第86 页。)由此可见,萧军其实对旧体诗倾注了更多的个人情感和人生体认。

纵观萧军的旧体诗作品,大致有如下几类:祭奠同志战友、哀悼领袖先师、描绘村居小景、缅怀旧迹行踪、书写故乡风物、歌颂山川河流、咏怀历史古迹、赠寄亲朋故旧等等。其中虽不乏游山玩水、应和酬唱等饱含个人趣味的消遣应制之作,但大部分作品都是以生活经历为原料,认真观察和思考的人生短章,在“自慰自娱”之外,描绘出细微的人生感受,表露了真实的思想情感。这些旧体诗作虽远不及他的小说那般为人熟知,但却是切入萧军个人性格与人生遭际,显示他思想发展历程的绝佳材料。此中个人性情的流露和思想的闪光,既夹杂着作者对自我人生际遇的感慨和对理想人格的追索,又饱含着古典诗词所独具的艺术美感,读来令人久久回味。

“醉酒狂歌自风流”

在《我的文学生涯简述》,萧军讲述了自己“被选拔为‘字儿兵’”的传奇经历,这便是他与文学,与旧体诗的最初缘分。1925年间,他到吉林城一个骑兵营里当了骑兵。因读过几年书,又写得一笔小字,在多为文盲的兵营中颇为少见,故被提拔为“字儿兵”,后到营部的书记处成为“见习上士”。因此就有着很多的空余时间可以读书,写字。当时他的书记长罗炳然,有一脑子家传的“五经四书”和“诗歌辞赋”的知识,在他的影响下,萧军开始学习如何做诗。他每天以《古唐诗合解》、《诗韵合璧》、《幼学琼林》等为课程,日夜读背“唐宋八大家”的古文章和其他古典诗词,很快便习得要领,写出了处女作《立秋有感》:

刹那光阴又到秋,天光云影望中收;

最能涤我胸襟处,痛饮“松江第一楼”。

随后陆续有《游龙潭山》、《过松花江》等作品,虽多为写景抒情的习作,但也笔力细腻。我们且看《待渡》一首:“轻舟横小渡,波映晚霞红;树锁烟岚翠,秋风送短蓬。”寥寥数笔,便意境全出,堪称佳作。自此以后,青年萧军便爱上了诗词楹联的创作,“每有所感,即写诗抒情”,几十年不缀。

当然,作为一种古老的文类,旧体诗所连带的历史记忆和现实趣味,势必在爱好者身上打下烙印,让他们沾染一些古旧的气息,萧军也不例外。我们审视他早期的作品,便可发现其中的问题所在。实际上相当多的研究者已经注意到,他早期旧体诗中存在明显的“名士气”,这也是鲁迅先生在赞叹他的创作之余所竭力批评的。在后来的回忆中,萧军也毫不隐晦地指出了自己青年时代“醉酒狂歌虚度日”的名士生活。正所谓,“惟大英雄能本色;是真名士自风流!”这是青年萧军的座右铭。“那个时期,我几乎每天要喝酒,常常还要喝到烂醉如泥的地步;我做诗,和一些所谓‘名士’们厮混着,因为我比他们全年轻,还有一些所谓的‘文才’,他们就到处吹捧我的诗,称赞我的‘文才’,因此我发狂,目空一切……,也在学着做‘名士’。”他们甚至经常跑戏园子,也跟人到男女演员的“下处”去闲串门。当时的萧军曾为京剧女艺人琴晓舫而“发狂”,年轻的诗人产生了很多“美丽的”幻想,他们因学剑和做诗而成为朋友,《初访》、《再访故居》、《雪中舞剑》等诗便是为她而作。而最终,她的离去令萧军“感到怅惘”,《吊残霞》一首便记录了他当时的感情:

生成薄命踏天涯,薄命人逢薄命花!

搔首芳踪何处是?松花江首吊残霞。

这或许便是因幻想和爱情的若有所失而滋生的离愁别绪吧!在此,诗歌终究细腻委婉地敞露了他的感情世界。围绕他早期旧体诗的“名士气”,我们还可追忆萧军初到哈尔滨时的一些轶闻。那时的他自命不凡,狂傲不羁,他曾在名士们的怂恿下,给一个名叫“飞燕”的十六岁“雏妓”写一幅藏头对联:“飞来峰下云千里,燕子楼头月一弯”,尽显名士风范。他还曾给自己取过一个“辽西醉侠”的诨号,因常被人叫做“醉虾”而弃之没用。这些荒唐的往事,不禁让人想起青年瞿秋白“天寒沽酒长安市,犹折梅花伴醉眠”的名士倾向。当然,诗人的使命终究是要瞩目于更为广阔深邃的生活。无论是萧军,还是瞿秋白,他们最终都告别了自己的青春岁月,迈向了更广阔的天地。在此回首他们的“名士”做派,固然可归咎于传统诗词歌赋的欣赏与把玩所必然携带的消极元素,但于萧军而言,在某种程度上也可视为他报国无门,苦闷异常的征兆。对于诗酒的沉湎何尝不是那个时代知识分子彷徨无助的写照呢? 

 

“白云原自一身轻”

其实除了早期诗歌中的名士做派,萧军诗歌更多表现的是他个人的性格与思想变化。萧军的耿直与倔强是出了名的,用“性格即命运”来概括他的一生极为准确。他粗犷直率,豪侠仗义,敢爱敢恨,有时一言不合便拳脚相向,透着一股东北的“胡子”气息。当然,他的率真和勇武,既是支撑他的光辉人格,也给他带来重重灾难。从沸沸扬扬的“王实味事件”,到纷纷扰扰的“《文化报》事件”,便可一窥端倪。他也曾说过, 自己是“行武”出身,自幼爱的是“武学”,称自己是“匹夫”型的人,甚至1949年《关于肖军问题的决定》中,也说他是“才子加流氓”一型的人物。他这种不甘于向命运低头的性格,也在其旧体诗中有着鲜明的呈现。

从最初他与方未艾的“订交诗”,我们便可看出萧军对生活的严肃与执著:“男儿处世要天真,莫作登台傀儡人。疑友莫交交莫弃,相怜不过慰风尘。”此时的萧军便拒斥一切尔虞我诈的虚伪,力主个性和独立精神。而他在讲武堂的轶事则广为人知:因不满队长残酷殴打学员,萧军伸张正义,对长官朱世勤挥揪动武,而后被关进了重禁闭室,直至最后被开除学籍。此时的他写了著名的自喻诗《开除以后》(即《言志》):“读书击剑两无成,空把韶华误请缨。但得能为天下雨,白云原自一身轻”。这首诗沉重中带点压抑,恳切却不无潇洒,尽管全诗似乎谶语般地预言了萧军一生的失落,但依然顽强地显示了诗人的坦荡和乐观。另外,还有一首他赠别同学T君的诗,也显示了不屈的个性与不凡的心志:

欲展雄心走大荒,不堪往事误昂藏;

三年俯仰悲戎马;十载遭逢半虎狼;

任是苍天终聩聩;何问宇宙永茫茫;

男儿自有洪崖臂,怎肯娥眉斗画长?

                                                                                         (《柬友》)

尽管他宁折不弯,绝不低头的独立个性早已为人所知,甚至连毛泽东在给他的书信中也称他是“极坦白豪爽的人”,但他带着这样的性格走向革命队伍时,也势必与战时紧张态势下的革命组织化原则发生龃晤乃至冲突。现在看来,发生在1940年代延安的那些不愉快的往事已然成为文坛公案,但通过旧体诗的方式展现的当事人的内心世界,却是萧军性格的生动写照。他的日记中曾记下了这样一首写于1940年的诗歌:

相见无言一笑哀,如麻恩怨了难排。

阳春白雪音尘绝,流水高山唱者谁?

风雨孤舟归远渡;关山匹马暮临崖。

行行古道青天外;荼火丹心未忍催!

在这一天的日记中,萧军披露,“这是工作得最不愉快的一年;也是最痛苦的一年!不能前进,不能后退,不能静止,不能思想,不能不思想……。忍受着,忍受着,像一头乌龟似的爬着生活啊!”积极投身他所热爱的革命事业,却依然免不了委屈和愤恨,而他又绝对不会向现实妥协的,“不能忍受这卑丑的现象,一有机会我就要攻伐!容忍丑恶就是丑恶!”在此,“阳春白雪音尘绝,流水高山唱者谁”一句,颇有“知我者谓我心忧,不知我者谓我何求”的孤寂之感;而“风雨孤舟归远渡;关山匹马暮临崖”一联,则更是体现了他不被世人理解的怆然心态。另一首写于1942年春天的诗歌,也极为明显地写出了萧军凄苦的心境:

漫挥热泪写新辞,甘苦同杯只自知,

二月春寒惊客舍,卅年人海恼霜丝,

匹夫怀宝应成忏,老蚌含珠了是痂,

风雨孤舟飘欲倦,挑灯闲唱大江诗。

在二十世纪的中国,对萧军乃至大部分知识分子来说,更大的委屈当然在那特殊的十年里。《题虎月图》是萧军文革以后的作品,劫后余生的心灵独语却是最能表现他思想性格和人生观的力作:

一啸群山百兽惊,苍茫独步月朦胧,

饥寒历尽雄心老,未许人前摇尾生。

在大历史的灾难面前,萧军胸怀坦荡,一身正气,“饥寒历尽雄心老,未许人前摇尾生”,跃然纸上的是诗人的完美人格和高风亮节。作为鲁门弟子,鲁迅精神的追随者,或许只有如此才能落实萧军为鲁迅逝世四十周年写下的诗句:“待得黄泉拜见日,敢将赤胆奉尊前”。

多年以后,当诗人总结自己的一生并吟诗以自况时,出人意料地将自己比作“一柄手斧”:“背厚刃薄,劈斩为功:盘根错节,遇之而崩!卅年弃置,新发于硎:吁嗟呼!半世生涯,我与君同。”(《斧铭》)再抑或是将自己视为一座“古钟”:“不叩不鸣一老钟,秃柯古寺自凌空。沧桑风雨行经惯,应是无声胜有声。”(《古钟》)就像这凌空悬吊的“老钟”一样,虽然“不叩不鸣”,但却已经“看惯风雨”,“无声胜有声”了。读罢,一股苍凉悲悯的情怀油然而生。

“一番追忆一怆然”

在梳理萧军的人生境况与心路历程时,另一位名扬天下的现代作家萧红是不容回避的话题。尽管他们极富传奇性的爱情故事早已成为明日黄花,且文学天才的过早陨落也不禁令人扼腕叹息,但在萧军的回忆中,萧红的形象依然栩栩如生,诗歌便记录了这份弥足珍贵的回忆。“偶是相逢患难中,怜才济贫一肩承。松花江畔饥寒日,上海滩头共命行。欣沐师恩双立雪,栖迟虎穴并弯弓,钗分镜破终天恨,薄幸辜情两自清。”这是萧军写在《抄录萧红故信后有感》中的几句诗,诗句既非常凝练地描述他们患难与共、相依为命的日子,又极为深切地表达了他们生离死别的怅惘之情。在《湖山梦忆》中,萧军追忆了自己早年与萧红同游过的西湖,正所谓“无端忆却前尘影,惆怅南天徒自伤!”……“四十年前闲追忆,已无涕泪到沾巾。”诗歌写的是湖山景色,亦是发思古之幽情的作品,但其间饱含的岁月沧桑之感却令人深深感动。

同样是关乎萧红,另一组诗《题青岛观象一路一号故居小楼照像》则肇因于山东鲁海同志寄来的一张他青岛的旧居照片,“那是我同肖红在一起生活、一起写作的地方”,照片勾起了萧军睹物思人的情怀:

生离死别两浮沉,玉结冰壶一寸心!

缘聚缘分原自幻;花开花谢罔怆神。

珠残镜破应难卜;雨走云行取次分。

尽有伯牙琴韵在,高山流水那堪闻。

“生离死别”、“珠残镜破”,这种深入骨髓的痛感也许只有作者本人才能体会。“往事悠悠余几件,双双鸥影舞残霞”,说不完的沧桑,不说也罢!

除了萧红,萧军一生中极富痛感的人生回忆则当属“文革”的遭遇了,他的诗歌也忠实记录了其间的辛酸际遇。在文革期间,萧军被抄家七次,关押劳改八年,甚至被毒打得皮开肉绽,但始终没有停止旧体诗的创作。这或许正应了那句话,“只有旧体诗,才是为自己写的。”如《国子监》、《轧轧蝉鸣》、《〈家破人离〉并叙》等诗,既展现了那个荒唐年代“轰轰烈烈”的“壮举”,也表现了诗人多舛的命运和对现实的愤懑,以及在特殊岁月里永葆的批判精神和独立人格。

烈火堆边喊打声,声声入肉地天惊!

藤条皮带翻空舞; 棍棒刀枪闪有风。

俯伏老翁呈瘦脊; 恐惶妇女裂褫裎。

英雄猛士多年少,袒露臂章耀眼红。

《国子监》一诗是为了纪念1966 年8月23日国子监文庙大武斗事件而作。诗人心疼“呈瘦脊”的老作家,也痛惜“年少”的学生,虽受尽侮辱,却深怀对正义的尊崇。同样,《家破人离》一首也表达了作者在那个年月的凄惨经历:

家破人离燕覆巢,漫漫长夜坐迢迢:

难分石玉昆冈火;一混鱼龙怒海潮!

信许丹心托日月;敢将四体试兵刀。

虫沙劫历般般在,生死荣枯馀“弁髦”。

即便受到不公正的待遇,萧军也并没有一味表达自己的愤懑和仇恨之情,相反,一种豁达和自慰之情在他的作品中弥漫。

个人在大历史中的遭际,永远是令人心酸的煽情故事。残酷的历史时常显示出狰狞的面孔,令人不寒而栗。然而置身其中,正直而善良的人们凭借其本色与执着,终究能赢得“千秋功罪知无舛;葆得丹心照汗青”的自信与坦荡。好在时过境迁之后,一切过往的纠结与愤懑则终将付诸笑谈之中:

君笑我时我笑君,大家都是过来人!

飞蛾投火遭身殒,流水高山一曲琴。

                                                                               (《题画像七绝十章之八》)

这就是晚年萧军的心态。作为一位老者,历史的郁结已然解开,除了游山玩水,他早已别无他求。1979年8月,刚刚分配工作还没有获得正式政治结论的萧军,冒着酷暑携儿带女急不可待的来故乡寻根。当他看到古塔巍然耸存,凌河依然荡漾,不禁热泪横流。在离别50年之久的故乡下碾盘沟村,他亲吻着故乡的热土,感慨万端,当即赋诗一首曰:

五十年寄迹江湖老,三千万人民故日情!

白发赢将双鬓雪;丹心余得落霞红。

古塔凌霄萦旧梦;凌河流水去无声。

云迷雾掩家山路,荒村似是辩难明。

                                                                               (《由锦州城去下碾盘沟村道中》)

对于此时的萧军来说,当历史的硝烟穿越回忆的雾霭而终究尘埃落定之时,只有故乡的气息才是他生命中最值得珍重的事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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