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期从事绘画艺术的艾青转到诗歌创作,一出手就能“显示了中国新诗经过20年发展必然出现的历史趋归”……探寻艾青生活和创作的历程,我们就不难发现:对自己和家国苦难的体验,成就了艾青诗歌思想的辉煌。 一、童年痛苦的记忆,奠定了艾青早期诗歌忧郁、感伤的诗风。 有人认为,艺术是相通的,由绘画转到诗歌创作是极其自然的事情,艾青的诗歌创作也是缘于这种艺术的相通性。我们不否认艺术相通的科学性,但单就艾青的诗歌创作而言,并非是由绘画转到诗歌创作的相通性。 任何艺术,都是创作主体艺术思想的外化。创作主体艺术思想的深度,决定了其作品主题的深度。能够感知二十世纪二三十年代中国社会弊病的人大有人在,但能够深入地思索社会弊病根的人,恐怕就没有多少;在此基础上,拿起艺术的听诊器,为凋敝的社会开出药方的人,就更少了。鲁迅能够成为那个时代的呐喊者,就是缘于其思想的深邃。 艾青诗歌思想的形成,绝非伍子胥过韶关的白头,是一夜之功,而是他源自他童年时期对家庭生活和社会生活痛苦的感知。 艾青降生时,母亲难产。算命先生说,艾青是克父母的命,这样,艾青一出生就成为不受欢迎的人。他的童年,是在一个农妇的奶妈“大叶荷”的家里度过的。 这种“弃儿”的命运,给艾青的童年生活蒙上了阴影。 在“大叶荷”的家里,他只能与农妇的四个儿子在一起玩泥巴——实际上,他也成为农民的儿子。这使他从小就体验了农民生存的艰辛和苦难。“大叶荷”因为贫穷而将她刚生下的女儿溺死,再拿乳液来喂养艾青,这使艾青的产生了痛苦的愧疚——“我觉得我的生命,是从另外的一个生命那是抢夺来的……”。 他的诗歌《雪落在中国的土地上》,就带有童年苦难的影子: …… 那从林间出现的, 赶着马车的, 你中国的农夫, 戴着皮帽, 冒着大雪, 你要到哪儿去呢? 告诉你, 我也是农人的后裔—— 由于你们的, 刻满了痛苦的皱纹的脸, 我能如此深深地, 知道了, 生活在草原上的人们的, 岁月的艰辛。 …… 虽然他五岁后回到自己的家里,但“弃儿”的心灵创伤,不仅使他与父亲对抗,成为背叛地主家庭的“逆子”,而且成为他中学时代接受革命读物进行阶级斗争思想的心理基础,最终使他成为具有左倾思想的青年诗人。 童年苦难的记忆,是他诗歌的创作源头。 郭沫若、闻一多、徐志摩、何其芳、戴望舒,冯至等著名诗人,要么出身于地主家庭,要么是富家子弟,虽然他们都有着悲悯的情怀,但对农民苦难的体验,却无法达到艾青那样的高度和深度,因为他们缺少艾青那样独特的“弃儿”经历。 二、苦难的牢狱生活,铸就了艾青诗歌悲壮、高昂的思想灵魂。 “艾青”这一笔名的由来,其中一个版本是这样的:在狱中的艾青,于1933年写了《大堰河──我的保姆》一诗。当他刚将蒋字的“艹”字头写下就停了笔,他联想起了蒋介石的所作所为,耻于与蒋介石同姓,便在“艹”字头下面打了个“乂”,这就是“艾”字。“海澄”在其家乡口语中,接近“青”的发音,于是“艾青”成了他的笔名。 蒋介石代表的不仅仅是他一个人,而是整个的国民党反动派。艾青耻于与蒋介石同姓,实际上是羞于与国民党反动派同伍。这显示了此时此刻的艾青,已经由童年时期对苦难生活的慨叹转到对国民党反动派的痛恨上来。 国民党反动派的牢狱禁锢了艾青的肉体,却禁锢不了他的灵魂,反而给了他充裕的思考时间,使得他从童年的痛苦思索转到了对家国苦难的探索。其狱中诗表现出来的即是对社会现实的认识更加深刻,对自我角色的定位更清楚了,对个人和国家民族出路的探寻更加明确。 艾青那一代中国知识分子是在五四新文化精神传统的培育下成长起来的,然而这并意味着他们对中国社会现实的认识就必然能深刻到什么程度。作为个体的任何个人,其对现实世界认识深度取决于其现实生活体验的深刻程度。监狱生活的深切体验,深化了艾青对社会现实的认识。他在狱中诗《聆听》写到: 驰荡呀 驰荡呀 法南水电厂的吼声 彻叫着:夜 沉在监狱的房里 震摇的 夹着难友的鼾声呀 像大航轮般 在深蓝的海洋上 以速力钻开了水波 夜 它前进着…… “夜/沉在监狱的房里……”这里的“夜”既是写实,指牢狱的黑夜,更是指指国民党反动派的黑暗统治。 艾青的另一首狱中诗《大堰河,我的保姆》所呈现出来的诗歌思想,已经臻至完美,并深深地影响到了几代人。 诗人所塑造的“大堰河”的这一人物形象,绝非是“大叶荷”一个人,而是一个象征,一个中国土地上辛勤劳动者的象征,一个伟大母亲的象征。 他写“大堰河”, 其生活空间是有“枯死的瓦扉”的故居,是“被典押了的一丈平方的园地”,死后也只是“草盖的坟墓”。她的生活是“乌黑的酱碗”,是“为儿子缝补被荆棘扯破了的衣服”,是在冰冷的河里洗菜、切菜……诗中,这些近乎写实的描写,是对国家苦难的理解,是对压得“母亲”喘不过气来的黑暗社会的诅咒。 三、“文革”中的迫害,促使艾青诗歌的灵魂更加深沉、凝重和睿智。 1957年艾青被错划为右派分子,1958年到黑龙江农垦农场劳动,1959年转到新疆石河子垦区。 不少的文学家,在“文革”的迫害中,丧失了锐气,令人扼腕叹息。“文革”中的迫害,使得艾青的创作被中断了二十多年,但这却没有“雪藏”他饱满的激情,反而他是在一点一滴的积聚更多的能量,蓄势待发。1976年重又执笔后,他的创作出现了另一个高潮,在诗歌中他的思想更加深沉、凝重和睿智。他的诗歌《窗外的争吵》,就证明了这一点。 在诗中,艾青给我们描绘了两个人的争吵:一个是春天,另一个是冬天。 春天说,“大家都在咒骂你/整天为你在发愁/谁也不会喜欢你/你让大家吃苦头”;冬天说:“我还留恋这地方/你来的不是时候/我还想打扫打扫/什么也不给你留”。 我们看看这个冬天真是形象。这个“冬天”够可以了,他之所以还留恋这个地方,其目的就在于折腾,只到折腾得“什么也不给你留下”!春天说:“你真是冷酷无情/闹得什么也没有/难道糟蹋得还少/难道摧毁得不够”。这是春天对冬天的控诉。冬天的冷酷无情表现在“闹”,达到的效果是“糟蹋”,春天控诉它道:“难道摧毁得还不够”!这表现了诗人对冬天的强烈控诉和愤怒。 这种深沉与凝重在其诗歌《我的思念是圆的》也有体现: 我的思念是圆的 八月中秋的月亮 也是最亮最圆的 无论山多高,海多宽 天涯海角都能看见它 在这样的夜晚 会想起什么? 我的思念是圆的 西瓜,苹果都是圆的 团聚的人家是欢乐的 骨肉被分割是痛苦的 思念亲人的人 望着空中的明月 谁能把月饼咽下? “谁能把月饼咽下”,看似极其平淡一句,但字面下却荡漾着诗人深沉、难以平抑的心情——期盼祖国早日统一,亲人早日团聚。 四、结语 艾青的生命历程中并非只有坎坷和曲折,他也有一帆风顺的时候,但那时的诗歌,其思想性就显得平淡一些。20世纪50年代他表现新生活及建设者的诗作,虽保持着原有诗思的格局,但疏离已有的艺术个性,显得平淡。这从取材域外的《维也纳》、《南美洲旅行》、《大西洋》等诗歌中可以看出。这些诗歌虽然想象和感受独到,为当时的出类拨萃之作,但跟他前期的《大堰河,我的保姆》已不可同日而语了。 个人和家国的苦难,可以毁灭一些艺术家,也能够成就一些诗人。杜甫是中国古代咀嚼着苦难用诗歌抒写历史的圣人,而艾青则是当代用苦难成就诗歌辉煌的大家。 童年身世与农村贫困的生活,使得艾青的诗歌充满了忧郁和悲愤的思绪;牢狱的苦难,使得艾青诗歌蕴含着深沉、激越、奔放的情愫;“文革”的迫害,又使得艾青的诗歌更加的浑厚与睿智。所有的苦难的经历,成就了艾青不朽的诗歌艺术,彰显了深邃的诗歌思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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