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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舍】:花开花落有几回——记我“认识”的老舍先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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初“识”老舍先生是在上世纪九十年代,初秋时节的某天上午,梧桐叶子被风吹得簌簌作响,阳光却是北方小城入秋后特有的敞亮干爽,透过老旧吊檐房子的窗户洒进来。那时我读小学,九年制义务教育的语文课本上节选了老舍先生《济南的冬天》。“最妙的是下点小雪呀。看吧,山上的矮松越发的青黑,树尖上顶着一髻儿白花,好像日本看护妇。山尖全白了,给蓝天镶上一道银边………”初秋的天气里随全班同学齐声朗读着冬天里的雪景,脑海里却随着文字想象着冬天冷冽清新的空气、院子里松针积压着的蓬松的雪、小土坡上雪压实后可以溜滑梯。想着想着,便该被语文老师点名批评了。

这段文字我至今背的下来,那是我第一次读到老舍先生的文章,想象中他应该是南方人,要不然怎么将冬天里的雪、山、树描写得那么隽秀清雅。下课后,老师在流动图书角摆出几本老舍先生作品改编的小人书,其中有一本《龙须沟》,依稀记得似乎每一页都有密密麻麻的白线样的雨点落在黑漆漆的纸页上,大雨中的人们友爱互助,看得人紧张又温暖。但对当时的我而言,仅仅朦胧的感知到老舍先生语言的美与魅力,且囿于节选篇幅,并未曾领略到其洗练幽默的京味语言特色。很快,在童年的玩耍嬉闹中,老舍先生便被我遗忘了。

再“见”老舍先生,是在《断魂枪》这篇小说中了。“沙子龙的镖局已改成客栈”,一开篇便吸引了我的眼球。当时正值香港武侠电影热,县城影院的门口总是放着一块板子和一个扩音喇叭,板子上用粗体字写着片名,《黄飞鸿》、《方世玉》、《武状元苏乞儿》等等,来来回回,似乎总是那么几部,却对我们有着无与伦比的吸引力。我怀抱看刀光剑影、武林高手对决的期望,一口气读完《断魂枪》,却发现小说里没有武侠飞檐走壁,只有在土地庙前卖艺的练把式,高手沙子龙有点“窝囊”,怎么激将都不出手,倒是孙老者的模样有点武侠电影的意思,王三胜“青洋绉裤子,新漂白细市布的小褂,和一双鱼踏实鳞鞋”有点像电影中的习武之人。彼时《断魂枪》为教材考试内容,语文老师如此总结该文的主题思想:沙子龙是与时代脱轨的腐朽代表,不仅没被时代的喧嚣所惊醒,反而仍做着旧日的梦。但读完小说莫名觉得伤感,不知是为沙子龙被误解,还是为沙子龙孤独的耍枪,总之一切都朦朦胧胧的,看不懂沙子龙为何不出手、“不传”,亦看不懂为何故事要如此写。

从此,断断续续的读了《月牙儿》、《骆驼祥子》、《四世同堂》等小说,渐渐从其笔下生动的充满人情味的北平及北平人,从其充满京味幽默的语言中认识了一个被教科书称为“小说家、戏剧家、文学家、人民艺术家”的老舍先生,但也仅限于此,对当时的我来说,老舍先生便是教科书上那一长串需要考试背诵的光荣称号,根本不曾想过,日后自己会从文学史、口述史、回忆录和书法作品中认识那样一个充满生活与美学趣味、交友广泛、为人热情、给画家齐白石出题“蛙声十里出山泉”作画、写得一笔好书法的老舍先生;也无法想象出老舍先生竟曾有过基督教信仰、抗战时期积极为“文协”工作四处奔走、投入满腔热情来建设文艺新中国、在建国后经历了数次批判;更不曾想过,有一天自己竟稍微读懂了《月牙儿》、《离婚》等等老舍先生作品中隐藏在幽默语言背后的人生悲感,明白了其对笔下老北平人的讽刺即爱,亦理解了其作为知识分子曾经内心的挣扎与坚守。

笔行至此,似有必要解释下此文的篇名,“花开花落有几回”,本是学者陈徒手在《人有病天知否》一书中写到老舍先生一章时所用的标题,今次借来一用,一是自觉此句极美,有着我初读老舍先生时感受到的不明所以的淡淡伤感,以此句表达我对老舍先生的文学人生骤然中断的惋惜之情,或也较为妥帖;二来在我看来,老舍先生正是“花”一样的存在,虽在文坛颇负盛名,解放后也曾一时风光无两,人生却有着希腊悲剧式的结局;其作品的京味语言干练漂亮、风趣幽默,却充斥着挥之不去的人生悲感及弄弄的悲剧意识。正如好花美丽不常在,花开艳后即凋零,看似乃自然规律,细想之下,不觉怅然,老舍先生文学作品之瑰丽与其悲剧命运一起,构成了花一般综合美丽与悲感的矛盾体。

然而,我所“认识”的老舍先生及其作品,“矛盾体”不仅表现在其文学成就与让人扼腕的悲剧命运的两相矛盾。严家炎曾在“纪念老舍逝世35周年座谈会”上以“外圆内方”形容老舍的为人及行为,他表面随和、待人亲切、与人无争,如同《离婚》中喜好说媒、讲究世俗上的公平的张大哥,可以一些问题上委婉圆滑有所妥协;内心却又是分裂的,拥有极强的自尊,坚守着人格的独立,就如同《离婚》中的老李,对于超脱世俗的理想生活有着执着的追求,竟辞了公务员回到乡下。这种“外圆内方”的人格直接决定了老舍在建国后对过“左”抵抗、对社会主义文艺创作积极配合,却又坚持作家应自由地写作和批评,其在文革初期,在面对知识分子人格遭遇严重践踏时,毅然地选择宁可玉碎不为瓦全。

更多的“矛盾性”体现在老舍的作品中。有站在现代性立场上对老北京封建落后人情世故的审视、对国民性的批判,与不自觉流露出的对落后人物的喜爱相矛盾。或许其在《我怎样写<老张的哲学>》一文中的一席话可以对此种创作倾向做出解释:“我恨坏人,可是坏人也有好处;我爱好人,而好人也有缺点。”《离婚》中老舍先生对张大哥落后的婚恋观、和稀泥的处世方法以及无法理解老李对生命的诗意追求是有讽刺的,但从文本叙事者的态度来看,几乎难见对张大哥的苛责,相反,倒是花了许多笔墨描写张大哥的善良、义气,为其在老李携妻宴请同事遇窘时没有当场解围的行为作解释,难掩对人物的“同情”。然而,即使对性情善良的小人物们有着同情,老舍先生也总是让他们在作品中遭受最为悲惨的命运,如《月牙儿》因生活所迫而堕落的母女,《骆驼祥子》中一心想拥有自己的车,却一步步滑向命运泥沼的祥子,心地善良以女子之身养活全家最终却自杀的小福子,从而使以幽默的语言对小人物进行国民性批判与对他们悲剧性命运的同情并存,构成了其作品的风趣幽默与悲剧意识的相“矛盾”。《二马》中的老马先生思想迂腐,其在伦敦的衣食住行处处显得滑稽,《离婚》中的几场离婚闹剧,都让人忍俊不禁,但全篇读来却又不全是好笑,还有让人不忍的悲。这一矛盾或许得寻源于老舍先生的人生观。老舍先生自认其爱笑是因为悲观,“悲观叫人把事情都看轻一些”,或许因此,其才可以以幽默从容的笔触谈论国民性问题,这一问题在左翼作家笔下通常以让人痛心疾首的面目出现。而其写在《“幽默”的危险》中“浪漫的人会悲观,也会乐观;幽默的人只会悲观,因为他最后的领悟是人生的矛盾”或许可以为其作品中时时显露的人生悲感及悲剧意识作以注解。

在《断魂枪》的题记里,老舍先生曾如此写道:“生命是闹着玩,事事显出如此,从前我这么想过,现在我懂了。”老舍先生我读懂了么?不敢说。读了些许年书,老舍先生的作品也算看了不少,早已不是当年那个一提起老舍便张嘴背诵“最妙的是下点小雪呀”的小姑娘,也所幸早已不再片面刻板地“认识”老舍先生,可在中国现代文学馆展厅看到老舍先生手稿时,还会发出字如其人的感叹,认定“京味”仗义的老舍写字必定如此般方正有劲却又不棱角毕露,仍是每年一到下雪时节,《济南的冬天》选段便会不时在脑中盘旋。后来知道这篇开头原来是这么一段,“对于一个在北平住惯的人,像我,冬天要是不刮风,便觉得是奇迹;济南的冬天是没有风声的。”忽然就跟长大后读的写“祁老太爷什么也不怕,只怕庆不了八十大寿”的老舍先生对接起来。我所认识的老舍先生便是如此,其作品的芬芳与我部分的生命体验联结在一起,以至于每次重读时,总会不自觉想到当时青砖地面的教室、刻着“早”字的书桌,还有迫不及待想要读完的心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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