理论研究

经典作家专刊 当前位置:首页 > 理论研究 > 经典作家专刊
【林语堂】:那个叫林语堂的漳州人
[ 作者:陈子铭] 来源: [ ]

(一)

那个叫林语堂的漳州人,老家在城西门外天宝镇的五里沙。那里有连绵的蕉林,从山脚一直到水边,从这个村一直到邻县的几个村子。天宝镇则是个有近千年历史的古镇,见证过最初的兵戈、大航海时代的风帆以及现代战争的兵火,因为滨水而繁荣,而人文荟萃。

一条被十六世纪的西方人称作漳州河的,现在叫九龙江的水流从镇边、从村边流过,溯着这条河水向上,是林语堂的出生地坂仔;顺着河水向下,是他念过书的出海口厦门,山区与海口之间就是林语堂所说的大城市漳州,富庶而繁华。他的父亲,那个叫林至诚的乡村牧师,先是从城外的五里沙到坂仔,然后从坂仔到城里的接官亭礼拜堂,分别在那些地方生活若干时间,然后去世了。和他的太太杨顺命一起葬在老家五里沙。那对恩爱了一辈子的夫妻,至今还安息在那里,和他儿子的纪念馆不过隔了一道墙。

生活在漳州河边的人,都是移民的后代。迁徙是与生俱来的宿命。他们的祖先从中原来,到了海滨,然后一代一代地陆陆续续去了海岛,慢慢的,他们的性情也从初来乍到时干燥、粗粝变得平和、温润起来。

那是一群习惯漂泊的人,远行和回家是人生应该经历的两个阶段。年轻时有梦想,从家门口搭条船,顺着水流到海边,再上一条更大的船,顺风顺水,花去几昼夜几十昼夜,到有熟人的海岛,开始他们新生活。他们中的许多人在功成名就后,愿意回家呆到老去。如果回不了家,就找个乡人聚集的地方,比如台湾岛安顿下来,家也就不远了。在那里,他们可以听到温暖的乡音,吃到可口的猪肝面线,就像林语堂所描述的那样。

这就是闽南漳州人。

沈从文的湘西,那里的男孩,大抵愿意做一个有前途的军人。但是在漳州,年轻人的梦想,最初大约是做一个巧手的工匠、勤快的农夫、精明的商人、不怕死的水手或者像林语堂一样的读书人。

因为土地需要供养太多的人口,所以人们从小就知道,让并不充裕的空间显得讲究一些,比如茶汤、比如饮食、比如器物,总是想着法子过出层层叠叠的意思。正因为如此,即使是粗朴的村夫,往往也在某个时刻,显露出些许文学或者哲学的熏陶痕迹。

迁徙者大抵行色匆匆的,不过,像他们那样习惯于以他乡为故乡的人,是有足够的心情把日子拿捏出美好,即使在有诸多生活不便的时候。不错,那就是生活的艺术,适合于一些习惯于在路上的人。对于生活在本乡的人而言,那不过是一种再寻常不过的生活琐碎。不过离了家,就是一种挥不去的念想。有人愿意把原乡的生活形态搬到新的居住地,比如原乡的山水寺庙从样式与名称,统统搬到新的居住地,就像那一群生活在台湾、东南亚的人。有人则愿意把一种审美趣味带到新的地方,从那个地方,遥看出发地。就像林语堂,用西方的人的语言描述中国式的智慧,而我们总是那么轻易地从中嗅出漳州的气息、闽南的气味。

那些在外呆了一辈子的人,老了,回家,通常会找一块有阳光的坡地或者城里的五脚居——一种据说混合了英国的麦加顿建筑式样和南洋风格的街廊,每日闲闲地靠着旧藤椅,抽烟,雪茄也好。喝茶,咖啡也好。看人来人往,直到日色金黄,万籁俱寂。那个样子也很和乐。

漳州一半以上的县份沿海,剩下的一半靠山,离海也近的很。基督教文明早早渗透到这里,农耕文化依然是本色,九龙江海口一带,十六世纪已经俗如化外,但子曰诗云的声音和宗祠摇曳的烛火,依然是岁月最温暖的记忆。

地理因素使然。人们亲近自然又乐于享受现代科技带来的便利,重传统又不排斥西方现代文明,习惯四处迁徙又秉持乡土观念。即便出生山间,对城外风情也不生疏。那些作父母的,但凡有些见识,早早把自己的男孩送出去,托给有能力的亲族和乡邻,等那些男孩成人,大抵思想开通、识大体、辨大流。民国时代,漳州一下子出了三个文化界大人物,一个是许地山,一个是杨骚,一个是林语堂,他们是一股活跃的清流,有不受时代束缚的魂魄。至于漳州,则是他们精神和现实的故乡。

(二)

就像那些家世单薄的孩子一样,林语堂10岁那年开始独立生活。父亲送他到鼓浪屿的教会学校,从此在厦门和坂仔两地飘荡,通过那条河。这期间,有青涩的初恋,未果的爱情,不期而遇却也合适的婚姻。然后,他带上他的新娘,还有她的嫁妆,出海远行。回来时,他去做教授、做学者,仍保持本乡人崇尚自然的本性,有和谐的人际关系,有许多闲心发现自己生活的种种妙处,就像两千年前的庄周那样过上感官所能胜任的理想生活,并且用一辈子的时间写它们。

他是一个为尘世而生的人,尘世是他唯一的天堂,可以陪伴到老的妻儿、看得见月亮的庭院、传承已久的家乡小食,不可辜负的四季辰光……都是完整生活的一部分。他周旋于周遭的景致,近理近情、安然享乐、热爱家庭,醉心自然,有积极合理的人生态度,与人和睦相处的好品性。他平和地工作,旷达地面对幸福的生活,享受快乐但不要求达到顶点。这个乡村牧师的儿子,拥有差不多完美的人生。

幽默 ,在翻译西方作品时他创造了这个词,被人们接受一直用到今天。幽默是心里开放的花朵,是并不十全十美的人生中自我调节与保护的本能。它轻轻挑起人的情绪,让人有搔痒一样的舒服,而人们会希望那只搔痒的手,一直继续下去。这是幽默境界。

他有梦想,他的梦想,是顺应秩序而又符合现实的,近人情、极普通。他的梦想在真实的世界里,就像种子种到地里,一定会萌发滋长寻找阳光。让人觉得世界有梦想,生活就快乐。

他闲适地生活。生活的闲适与物质有关,但不一定那么有关。他眼中的闲适,就是给生活让一点空间,给精神留一个回旋。他最喜欢的十八世纪一个不太出名的作家舒白香认为,时间之所以宝贵,乃在于时间不被利用,“闲暇之时间如室中之空隙”,生活太狭仄了,精神便不再有一个自由伸展的视野。哪怕是曼哈顿的摩天大楼,也该留出一块屋前空地,那是一块精神的空地,拥有那一块空地就拥有可贵的闲适。

他快乐地享受这种精神的闲适。比如睡过一夜清晨醒来,呼吸新鲜空气让肺部宽畅,开始进入工作;再如手中拿着烟斗,双腿搁在椅子上,让烟草均匀地、慢慢地烧着;或者饱食之后坐在安乐椅上,面前没有讨厌的人,海阔天空地谈笑,身体和精神都与世无争。他有滋有味地描述这些生活细节,讨论它们的好处,品尝心灵和感官、物质和精神的不加区别的快乐与闲适。我们甚至弄不清楚一个文化大师的精神体验和五脚居下裸背的贩夫粗茶淡饭的走卒有什么不同。

他在东西方语境中游走,用西方人的语言描述东方,用东方人的思维看待西方。战争、离乱、和平,人世间的所有一切都化成冒着暖气的茶,绕着烟雾的雪茄,最后渐渐沉淀成看得见的本乡的夕阳。

他用上述的方式度过他的一生,在绕了大半个地球后,最后十年,选择在家乡对岸的海岛住了下来,那里有数百万的乡邻可以让他不寂寞。

(三)

林语堂重新被乡人记起是二十世纪末的事,那时,人们开始审视自己的城市并且翻检与她有关的人文信息。这个离家很久的人,让差不多所有的漳州人或多或少看到了自己的影子,自然、亲和、乐天、处事融通,总有无数的法子让自己的日子滋润起来,总是让人想起和自然界保持亲近的关系是一件多么美妙的事情……那座贴着五里沙的城市也因此从骨子了透露出一股闲适地味道,受数个世纪域外风物侵染,有点恋旧却不守旧,既不排外,也不媚外,有自己的生活节奏和生活美学,总是让本乡人感到精神安适,让异乡人的心境妥帖。那是一种多么美好的入世态度啊。

于是人们越来越愿意用各种法子亲近他,希望他成为本乡湖光山色的一片倒影,一张随时要递送出去的城市名片。

二十世纪末,人们觉得应该在他的老家建一个纪念馆。经过了那么多年的两岸隔阂,那个生于漳州逝于对岸的人,身边多少带一些是是非非,但是还有什么能够比一个爱家的乡贤更弥合彼此间隙呢?林语堂纪念馆在五里沙落成时,是2002年,他的两个生活在美国的女儿,相如和太乙——他的快乐的家庭生活的一部分,回到五里沙,在他的青石塑像前徘徊落泪。她们的父亲身穿长衫、脚着皮鞋,松松地靠着藤椅,手中的烟斗,似乎正散发着好闻的烟草味,像她们小时候看到的那样。五里沙的凉凉蕉风,想必让那个离家那么久的人精神安适了吧。

此后造访五里沙林语堂纪念馆的人,进馆前,总能在那个洒满日光的庭前与那个闲坐的人打个照面。在馆里,总能听到电视《我的家乡》的娓娓诉说。离开时,讲解员还会用本乡话咏唱他的《方言五言诗》,那诗能抑扬顿挫,暖心又古意。“乡情宰样好,让我说给你,民风还淳厚,原来是按尼(这样)。汉唐语如此,有的尚迷离;莫问东西晋,桃源人不知;父老皆叔伯,村妪尽姑姨;地上香瓜熟,枝上红荔枝;新笋园中剥,早起食谙糜(粥);胪脍莼羹好,呒值水鸡(田鸡)低(鲜);查母(女子)真正水(美),郎郎(人人)都秀媚;今天戴草笠,明日装入时;脱去白花袍,后天又把锄;黄昏倒的困(睡),击壤可吟诗。”

那乡音吟唱,总能一下子唤起人们的乡愁。那是行走在外的人的乡愁。

2016年,人们开始打造林语堂文化园。那园在漳州盆地的边缘,有天宝大山山势西来,九龙江水旋而向东,地势地貌舒展而秀美。林语堂纪念馆是整个园区的核心,数里栈道,蜿蜒曲折,亭台楼阁,起伏错落,把那个万顷蕉林,梳理出层层叠叠的纹理,烟云茶馆、语丝咖啡、天风台、快哉亭……那些与林语堂有关的印记成了园区建筑的名称,这使这个供市民、村民休闲的郊野公园看上去也很文学

接下来就是“海”了。2017年,林语堂文化园继续扩张,那个园区成了“香蕉海”,是“五湖四海”生态城市建设的一个组成项目。按A级景区规划布局,阳明山的林语堂故居索性按1:1的比例,被安置于一块向阳的坡地上,那座漂亮的白色的西班牙风格的小洋楼,浮在林语堂老家的蕉海之上,像一艘不系之舟。他的书房、他的卧室、他的起居室,保持早先的样子。那些和他度过了十年光阴的书柜,静静地呆在那儿,好像不曾离去,那个有西班牙廊柱的小小的庭院,是否曾有过绕梁的笑声,并且惊起正在打盹的鸟儿?那个浅浅的鱼池中的鱼儿,是曾经和大师一起度过许多闲暇的时光……林语堂家的阳台对着天宝大山,黄昏,他是否还是一个人独自在那里乘凉,看前山慢慢沉入夜色朦胧,四周是他久违的无边的蕉风,而他是否正不可救药地沉浸在他的不亦快哉中呢?

从林语堂纪念馆到林语堂文化公园再到香蕉海,一个文学的林语堂正渐渐变成生活的林语堂,与城市精神生活有许多关联的林语堂。

人们花了差不多十几年的时间去了解那个叫林语堂的乡贤,寻找自己的失落生活的影子,唤醒睡着了的心情,想象城市的未来的某一种模样。最后,他成了城市记忆的一部分。当乡人造一座美丽的公园去承载城市气韵,共享人文精神美好,归来的,不仅仅是林语堂。

一个习惯于行走的群体应该知道怎么让自己的精神安适,一个由中原移民建起来的城市应该知道什么是故乡什么是远方。现代节奏改变了我们原先的生活,失落了一些宝贵的时光以及荣耀后世的传统。我们在塑造自己城市的时候也有了更多的责任。有一点是值得期待的:让生活和山水更亲近一些,让社会与传统更贴住一些,让现代文明与我们的未来更密切些,重要的是,让自己更自然本色一些。

未来有梦想,精神便安适;对城市有信心,生活便和乐;这种感觉真的挺美好。

友情链接| 联系我们| 网站导航| 法律声明| 浏览建议 中国现代文学馆版权所有  隐私保护
京ICP备12047369号    京公网安备: 11040244001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