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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冰心】:一个女大学生的“五四”表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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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19年五四运动,谢婉莹在华北协和女子大学理预科学医。“五四运动将我震上了写作的道路”,冰心后来这样回忆说。那时,她与同学们上街游行、演说、宣传,同时写文章。一年之后,转入燕京大学国文系,1923年毕业之后赴美留学。她的以《两个家庭》(首次以“冰心女士”的笔名现身)、《超人》为代表的“问题小说”、《繁星》与《春水》等小诗,《笑》等现代白话散文,并在出国前结集出版了小说散文集《超人》、诗集《繁星》与《春水》,均为一个大学生在校期间的写作。梳理一个女大学生在五四新文化运动中的贡献,也许不无意义。

改良的社会观 

五四前后中国的民族矛盾与社会矛盾十分的尖锐,政局动荡,民众的情绪、尤其是知识分子的情绪激烈;同时,外来的思想与观念如潮水般地涌入中国。这是一个不稳定的时代,也是一个正欲变革的时代,冰心称之为“破坏与建设时代”。由于从海军少将的父亲谢葆璋那儿,不时地得到官场与社会的种种信息,同时也由于自身参加学生运动,感觉到了种种的不公与黑暗,体会到了变革时代的标新立异等。面对这些,冰心可能与大多数的学生一样激动、甚至偏激,但由于她没有接受偏激的社会学说与理论,泰戈尔的思想、西方宗教的观念、传统的文化与道德,在她的精神上产生着影响,因而,面对“破坏的时代”,她的主张却是温和的、改良的。对于时尚的“女子参政”、“男女开放”,以及“自由”“平等”“革命”,冰心主张要“从空谈趋向实际,”“从放纵趋到规则,”“从浮嚣趋到稳健”,并且一口气提出了十条具体的措施。这十条实际上都是建立在孔子“己欲立而立人,己欲达而达人”的观念之上的,用今天的话说,就是要女性尤其是女学生应该加强自身的修养,赢得社会的尊重。(《“破坏与建设时代”的女学生》)颖石、颖铭(《斯人独憔悴》)因为参加学生运动而与父亲产生冲突,父亲不仅中断了其学业,并且将其安排到衙门当了一名办事员,在得到这个消息的时候,颖铭只得低呤唐诗,排解心头的忧闷。父子矛盾与冲突,往往体现着社会矛盾,体现着新与旧、保守与变革、生存与毁灭的冲突,冰心没有将父子冲突的描写推向极端——反抗、出走以至革命,而是以向传统文化接近的方式,暗示父子冲突的和解。批判家庭礼教制度,倡导伦理道德革命,是五四新文化运动的一个重要方面,而其中,青年的爱情问题又首当其冲,并且与“妇女解放”等问题联系在一起。于是,觉醒的知识青年控诉封建家庭,反抗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追求恋爱自由、婚姻自主,成为现实生活中与文学描写中的重要内容。冰心在这个问题上,并不是只写母爱不写性爱,酝酿写作了她一生中最长的一篇小说《惆怅》,来表达她的立场。作品中,冰心既不主张遵从父母之命,但又提出须得父母的府允;既不主张媒妁之言,但也不赞成放任感情的发泄,提出了在自由恋爱的同时,必须加入理性的选择。在爱情婚姻的问题上,鲜明地体现了冰心改良的色彩。“‘自由选择、理性裁决、父母俯允’——在五四恋爱故事中风采独具的‘另类’特征。因此,小说《惆怅》不仅在冰心自己的文学创作中,而且在整个20年代文学创作中,都是一个罕见的存在。它是五四爱情婚姻故事中一个独特的叙述类型,一个十分珍贵的文本。”( 方锡德:《五四爱情故事的另一种叙述》) 

爱的实现 

后人给冰心概括的“爱的哲学”,在五四时期便形成了,如果用冰心自己的语言“爱的实现”则更为确切。在冰心的作品中,往往出现这样的一些情景与图像:痛苦的、绝望的、矛盾的、忧愁的、烦闷的;中间经过一个环节(这个环节在作品中至为重要,是作品的重点描写);最后是解除痛苦、不再绝望、矛盾消解、忧愁与烦闷随之消失,简而言之,就是这样三段式的结构:异态→救赎→常态。19岁的青年凌瑜(《世界上有的快乐……光明》),曾有做一番事业,拯救苦难众生的志向,五四运动令他兴奋,以为中国的前途有些希望了,但是,不想只几个月,社会的热情便下去了,种种爱国的行动,不仅没有圆满的结果,还受到压迫,面对时代的落潮,他想到自杀。但就在他走向自杀之路时,大海出现了,小孩出现了,悠扬的歌声传过来,凌瑜走到了孩童的中间,正欲与之交流,童男童女只留下一句“先生!世界上有的是光明,有的是快乐,请你自己去找罢!不要走那条黑暗悲惨的道路”。霎时, “一种不可思议、庄严华美的感情,一缕缕的流出脑海,随着潮声,在空中来回的荡漾。”救赎的完成,凌瑜回到了常态。在这里,冰心使用了“大海”与“儿童”的双重影像,解救了青年的绝望。“冷心肠”的青年何彬(《超人》),他的异态是不与任何人交际,门窗总是关着的,屋里一点生气也没有。异态以“超人”的形式出现。就在这时,“厨房里跑街的孩子禄儿”出现了,本是“超人”不屑一顾的人物,但12岁的孩子却也救赎了何彬那冰冷的心,何彬从这儿回忆并寻回了他曾拥有却已失却的母亲,作者从何彬与禄儿都有母亲,而母亲都是爱孩子的事实中,确立这样的一个信念:因为有着共同的爱,“我的母亲与先生的母亲是好朋友”,因而“世界上的儿子和儿子都是好朋友”,从而使何彬走出孤凄冰冷的心境中走出来,汇入大众。何彬的异态通过“母爱”与“儿童”的救赎,进入常态。冰心通过她的叙述,企图表明这样的一个观念:解决人的心灵与追求问题,并非只有绝情、出走、斗争与革命,母亲的爱、童年的回忆与对大自然的热爱,同时可以救赎人类的心灵,现出美好的前途与光明,爱的实现,可使人性与社会的异态,回归到常态。这种观念在五四时期,冰心是唯一的。也许从社会变革过程中,这种理念带有理想或泛力的色彩,或者说是“不现实”的,但是作为一个民族的思想宝库中,不能没有这样的观念。 

文体的创造与实践 

白话小说文体的确立不在冰心,但是,以白话小说描写与反映社会现实问题,则是冰心开了先河,这就是她在一开始就有自觉意识的“问题小说”。在1919年层面上扫描小说创作,虽然处在五四大潮之中,但除了鲁迅的《药》之外,小说创作领域依然充斥着新才子佳人式的言情小说,侦探、黑幕、武侠小说,“鸳鸯蝴蝶派”成了代表时尚的小说流派。虽然那时叶绍钧、陈衡哲、杨振声、庐隐等的小说也涉及到不同的社会问题,但冰心在这一年中,便有6篇“问题小说”在《晨报》上发表,如此密集的发表同一文体的小说,这在当年绝无仅有。此后,她对“问题小说”写作始终没有偏离,执着而投入,所以,有学者指出“冰心的特点在于她以风靡一时的小说创作,贯串了五四‘问题小说’发展的全过程”,说她这类小说“为期最长”、“为数最多”、“影响最大”。“因此,在问题小说这个独特的领域,她算得是首席作家了。以一个女作家而成为一个独特的文学领域的首席作家,大概只有南宋词坛的李清照才有类似的光荣吧。”(杨义:《中国现代小说史》第一卷) 

小诗的文体始于冰心属于冰心,并由此引发新文学中的“小诗运动”。小诗的特点是“从具体形象感发而生情、生境、生思、生理,即从生活发现诗意,反映了诗对现实的审美把握。小诗三言两语,不拘形体,惟传达诗意而后已。”新诗伊始,打破了古典诗词中的一切,包括对仗、用典等等。胡适在他的《文学改良刍议》中对文学改良提出了八件事情,其中有五件事情就是与诗歌改革有关系的。在实践中,则是努力地追求白话,像胡适第一首新诗,也是中国新诗史上的第一首新诗——《两个蝴蝶》,还有一点韵脚和字数的工整,到了后来的《人力车夫》就变成了大白话,没有对仗,也没有定语句,不计长短,不计平仄,只有一些不严格的韵脚,完全实现了诗体大解放,完成了以白话的刻意追求为目的,放弃了诗意。当时的新诗实践者刘半农、沈尹默、俞平伯、康白情、刘大白等人的诗作,都不同程度地存在这种现象。冰心的《繁星》《春水》等小诗,标志着新诗诗意的出现,这里依然是白话,但是诗意的白话,不是那种完全没有诗意的直白话、大白话,也就是说,冰心的小诗“已经摆脱了诗歌对白话的刻意追求,变为白话对诗意的自由表达。此时,新诗从思维方式上、特别是现实主义诗歌的思维方式得到确立。”( 冯光廉主编:《中国近百年文学形式流变史》) 

 文言文的优美、富有韵律、凝练而确切,在历代的散文中得到了充分的展现,形成了悠久雄厚的传统。白话文能否写出优美、高雅的散文,这在新文学的伊始,也是存疑。那时的散文,大多以杂文、议论为主,如匕首与投枪般地批判现实,并且洋溢着战斗的高昂的激情。冰心没有加入这个散文的群体,而是一个人在一旁静观与思索,实践着白话美文的写作,从《一个奇异的梦》到《一只小鸟》到《画——诗》,直至《笑》的出现——新文学中的第一篇美文。冰心创造的一幅幅优美的散文图画,如柔和的月光普照大地,如早间的清风吹拂着人心,如清澈的泉水在苍野中潺潺流过,而最终又与那一大批感情激越昂扬的散文,汇集到一起,形成了五四新文学丰富多彩的散文。也就是说,冰心是以清纯而凄美的美文,加入到五四散文的大合唱之中。设想一下,如果没有冰心五四时期的美文,那么,五四散文的传统便会失去一色。刘再复认为,冰心的散文成就最高,称其为中国现代散文之母。“冰心虽然比鲁迅小十九岁,但她和鲁迅(包括胡适、周作人等)一样属于中国现代文学的奠基人,即第一代草创者。巴金虽然仅比冰心小四岁,但他和老舍、沈从文、茅盾、曹禺、丁玲等,都属于现代文学的第二代。我在给冰心的挽辞中说‘冰心是中国现代散文之母’,就因为她和鲁迅、周作人、郁达夫一起共同缔造了中国现代散文的第一座丰碑。这一丰碑迄今仍然是二十世纪中国现代散文的高峰与源头。” (刘再复:《冰心三题》) 

“冰心体”语言 

“冰心体”也是阿英三十年代在评论冰心五四散文时提出的,所列举的作品是《除夕》《十字架》《笑》《梦》《到青龙桥去》《往事》等,说这些作品“在青年的读者之中,是曾经有过极大的魔力。一直到现在,从许多青年的作品中,我们还可以看到这种‘冰心体’的文章,在当时,是更不必说了。青年的读者,有不受鲁迅影响的,可是,不受冰心文字影响的,那是很少,虽然从创作的伟大性及其成功方面看,鲁迅远超过冰心。”( 阿英:《<谢冰心小品文>序》)这里的“冰心体”主要指的是散文,并且不是指散文的形式,而是散文的语言。冰心的散文,“文字是那样的清新隽丽,笔调是那样的轻倩灵活,充满着画意和诗情,真如镶嵌在夜空里的一颗颗晶莹的星珠。又如一池春水,风过处,扬起锦似的涟漪。” (李素伯《小品文研究》)综观冰心的作品,这种语言特点,并非散文专属,小说、诗歌与其它的文体中,都有这个特点。所以,“冰心体”可以说是冰心在五四时期一切作品的语言特点,是冰心从旧文字到新文字、从文言文到白话文过度时创造的语言,它适应和引领了一个时代读者的阅读兴趣与写作习惯,并且一直影响到后来的文学。 

“冰心体”的产生,表示了中国新文学的一种新倾向的存在,它不仅是新旧文字与语言的两种成分,而由多种成分融会而成。冰心曾经通过小说中的人物,道出了她的主张:“白话文言化”,“中文西文化”,她的文学语言便是朝着这个方向发展并形成风格。“冰心体”语言成分:文言文、白话文、中文与西文,西文主要指得是英文,冰心将这几种语言的成分“化”在了一起,从而造成了她的语言的“清新隽丽”。由于有了这样的语言作为文学载体,所以,无论是小说、是散文、是诗歌,无论是别的文体,人们一眼便能看出这是冰心的作品;也由于这样的语言原因,人们也很难分清她的作品哪是小说、哪是散文、哪是诗歌?其如《笑》《到青龙桥去》,便是作为小说发表,写作时的散文《可爱的》,被编辑分行一下便成了诗,发表时为散文的《一朵白蔷薇》《冰神》,却被收入《春水》诗集中了。但文体的改变并未影响作品的魅力,这就是“冰心体”语言的力量。 

新文学观念 

作为一个女大学生,冰心在五四时期没有发表过文学革命之类的宣言,她只是一个积极的实践者,而在这个实践中,悟出一些文学真蒂,于是,将其记录下来,表述出去。这在新文学理论尚属草创之初,同样有着起点的意义。只不过,因为中国主体文学日益左倾的原因,她的发声没有引起多少人的重视,尤其是没有引起马列文论者的关注。冰心的发声与主张,往往是空谷足音,后无来者。 

自从胡适的《文学改良刍议》(1917)、陈独秀的《文学革命论》(1917)发表之后,关于什么是文学、什么是新文学的议论便不再断过,冰心在表述什么是文学时,却完全不顾这些大道理,她只有八个字,“发挥个性,表现自己。” 具体而言“无论是长篇,是短篇,数千言或几十字,从头至尾,读了一遍,可以使未曾相识的作者,全身涌现于读者之前。他的才情,性格,人生观,都可以历历的推知。而且同是使人胸中起幻象,这作者和那作者又绝对不同的。这种的作品,才可以称为文学,这样的作者,才可以称为文学家!” (冰心:《文学丛谈》)个性的发挥,自我的表现,进入到了一定颠狂的状态,这才是真正的文学。 

冰心不仅指出了自我表现、发挥个性、创造时颠狂状态的文学本质,而且对文学家的素质与修养也进行理性的分析,从“文学家的父母”到文学家生活环境,从文学家的经济状况到文学家文学、道德与人格的修养,言尽作家诗人的基本要素。尽管五四时期冰心并无翻译的经历,但也有很精到的观点,她在1920年发表《译书之我见》时,提出翻译三原则——顺、真、美。“既然翻译出来了,最好能使它通俗……不通俗就会导致不明了,不流畅,这样会打断阅者的兴头和锐气。”所以她把“顺”摆在了第一位。此外,她还认为,翻译时要避免过多地参入己意,要准确地传达原文的内容及艺术境界。同时,她也意识到翻译需要“美”,如何使译文变为“美文”,这就要求译者在文学上要有较好的修养。冰心提出的翻译“顺”、“真”、“美”,与严复的“信”、“达”、“雅”,林语堂的“忠实”、“通顺”、“美”等观念,大致支撑了中国的翻译理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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