送外卖时有了灵感,停下来记录(图源苏州广电总台蟹视频)
我一直说不清我和文学之间的关系。
1988年,春节刚过,19岁的我,跟随建筑队踏上了远赴沈阳打工的列车,成为那个建筑队里最年轻的民工。那一天送我远行的父亲,一路上几乎一言不发。
建筑队里的民工,大都是成家立业的中年人,而他们日常所谈论的话题,也无非是一些生活中的家长里短、江湖义气以及各种关于女人和性的话题,我无法参与他们话题的讨论,甚至时常成为他们消遣打牙祭的对象。
从那时起,我变得越来越沉默,越来越陷入一种孤独。每天晚上放工后,工友们都会去离工地不远的公园里散步,消遣娱乐。那个时间段就是我在打工期间最快乐的时间。那时流行一种路边书摊,在旧书摊里看书是不收钱的。
每天晚上工友们去了公园,我就中途停下来坐在那里看书,直到工友从公园回来,再和他们一起返回工棚。那段时间读的书特别杂,遇到什么就读什么,也时常一个故事读到一半,工友们回来了,第二天再去,那本书就不见了。
次数多了,我突然产生了续写故事的念头,夹杂着我的一些感受和联想,用日记的方式记录下来,慢慢就形成了一种无意识写作的习惯。
后来回乡,在家乡后面的沂河里捞沙。沂河是一条季节河,水位会在不同的季节或涨或落。而水是一直流动的,在流水里捞沙,就是用一个类似于簸箕的铁制工具,从流水里把水下的沙子捞到船里,再把船拖拽到岸边,卸给前来拉沙的车辆。
所谓的船,其实就是一种最简单的用铁皮折叠、焊接而成的水上工具。捞沙的那段日子,算是我这前半生最艰苦的日子,人长时间地浸泡在流水里捞沙,身体会变得柔软。沙子在流水里不停地经过,和身体产生摩擦,像砂纸一样把皮肤打破。
最痛苦的是结束一天的捞沙工作后,手丫和脚丫处往外渗着血,晚上休息时,捞沙人的枕头不是枕在头下,而是垫在脚踝处——为了避免双脚和床铺发生接触。那种疼让你知道什么叫十指连心,就像是平时割破了手,然后撒上了辣椒粉的那种火辣辣的疼。
那时候,读书写字愈发成为我生活里最需要的一部分。每次去乡镇的集市上,我都会从旧书摊买回来大量的书。旧书摊的书很便宜,有时几毛钱一本,有时几元钱一堆,还可以像买废纸一样买回来。我记得那年冬天,很冷了,我还没有御寒的毛衣,父亲给了我二十元钱,让我去集镇上买一件毛衣,而我前后去了三次,三次买回了三蛇皮袋的图书,最后父亲不得不亲自去集市为我买回毛衣。
一次偶然的机会,我在一本杂志的扉页上看到了投稿地址。我以前读书从未动过投稿的念头,也从未观察过正文以外的、扉页上的那些文字。这一次,我就像一个溺水者发现了一块木板一般兴奋。我尝试性地将一篇小小说的书稿投寄了出去,没想到一投即中,也就是我的小小说处女作《小车进村》。
此后,我不断地将作品寄出,烦恼也因此接踵而来。因为我写的小说大多反映村庄里的一些真实事件,那时写法手法还很稚嫩。许多人一眼就能看出我小说中的原型,因此得罪了一些乡亲,甚至有一个乡亲因此和我父亲发生了争吵和拉扯。
父亲和我谈及此事,我只是不以为然地付之一笑。我已经动了写一部长篇小说的念头。当时正值桃花盛开,我们家有一块承包的桃树园,父亲在桃园里用玉米秸秆筹建了一个看园的小屋。
小屋是尖尖的,小小的,里面只能放下一张桌子和一条铺在地上的席子。我住进了这个小屋,从桃花盛开到大雪纷飞,每天除了捞沙之外,我都窝在这间小屋里写作,不停地修改,不停地写,我为之着迷。
后来便有谣言传出,说我精神不正常。父母深为担忧,他们多次劝阻我停止写作,我依然我行我素。实际上,那时我的确是一种非正常的写作状态,引发我们父子之间冲突的事还是发生了。
为了体验小说里人物的内心感受,当我构思的小说写到主人公的丧亲之痛时,我穿了一身白色的衣服,白色的鞋子,模拟披麻戴孝,彻底激怒了父亲。
第二天晚上,当我捞完沙返回桃园,突然发现那间小屋不见了,我写了二十万字的小说手稿也不见了,我赶忙回家询问父亲,父亲只淡淡地回了我一句,没看见。我再次返回桃园,在桃园的一角,发现一片新翻的泥土,扒开土层,发现了一堆纸灰。我感觉1992年的冬天特别地寒冷而漫长。
烧稿件事情发生以后,将近两个月的时间,我和父亲别着劲,没有说过一句话。25年后的2017年,有一次回家探望父母的时候,正在和父母聊天,接到徐州市作家协会打来的电话,被父亲听到。我说我又开始写作了,父亲沉默了好久,然后说,我耽搁了你这么多年。父亲的这一句话像一记重锤,在我的心里猛击了一下。我竟一时语塞,不知道应该对父亲表达些什么。经过短暂的沉默之后,我们把话题岔开。
烧稿事件三个月后一次偶然的机会,我结识了我现在的爱人,彼此产生好感。
爱情是一把美好的钥匙,打开了我封闭的心结。之后,我和父亲之间做了一次、也算是唯一一次促膝长谈。我答应父亲,从此之后安心生活,娶妻生子,再不写作。第二年,我结了婚。为了生活,我和爱人远走新疆。
在新疆,我们两人过着相依为命的日子,另一方面,我仍然放不下心心念念的写作。一段时间之后,我终于再次提起了笔,重新开始记录我的所感、所受、所想。每当我写出一些闪亮的句子,我都会兴高采烈地念给我爱人听。
开始时,爱人还敷衍敷衍,渐渐就表现出了一种反感。在她的心里,一个男人可以大口喝酒大块吃肉,哪怕粗犷得像个土匪,也绝不可以多愁善感地闷在一个角落里写作。她甚至偏执地认为,写作是一种心思狭隘的行为。这让我死灰复燃般的写作信念,再次被兜头泼了一盆冷水。
至此,我再也没有向任何家人透露我内心对写作的渴望,最亲的人至此成为我写作中最远的人。此后我每天悄悄地把自己想说的话记录下来,写完读一遍给自己听,然后就顺手丢掉。
从新疆回来后,我们买了一台二手的翻斗车,和另外一些有着同样翻斗车的人,组成了一个十三人十三台车的翻斗车队,开赴山东,在各种工地打工。
一去就是七年。
在山东打工期间,每天天一亮就开车出发,天黑收车回工棚,日复一日,周而复始。每天晚上我都会记录一些当天发生的事情,添加一些自己的见解评论,并且有意识地进行一些文学化的处理,让它接近于小说的创作。
每完成一篇,我都会念给工友听,念完就随手丢进灶台。第二天早上,伙夫便会用这张纸作为引火之物,烧火做饭。
翻斗车的工作紧张而危险,七年间,先后有两位车友因翻车失去生命。我们在悲伤中解散了车队,各自回家。
2002年开春,我们再次离家,来到水乡江南的昆山寻找生活的出路。我们既没有技术,又没有学历,很难找到合适的工作。而我们带来的全部资金只有五百元,光第一个月的房租就率先用掉了八十元。
尽管我们特别节省,一天仍然需要花掉十几块钱。情急之下,就用五十元买了一辆旧的脚踏三轮车,三十元买了一块用于铺地摊的塑料布,剩下的从批发市场进了一些廉价的袜子、手套、鞋垫。这样一个流动的一元地摊就开张了。每天蹲守在有建筑工地的路口,我清楚记得,第一天营业额十八元,第二天三十二元,后来几个月的时间里,每天的营业额一直在几十元上下。
由于本钱太少,仅有的几样商品也时常出现断货的情况,遇到生意稍好一点的时候,我蹬着三轮不停地往返在批发市场和地摊之间,老鼠搬家一样不停地补货。有一次为了抄近道赶时间,冒险走一条河边的羊肠小道,结果连人带车翻进了十二月寒冷的小河里……当然,因为商品单一,大部分时候生意都非常冷清,每每这时,我爱人看摊,我就蹬着三轮四处捡拾破烂,靠拾荒维持生活。这也就是我后来笔名拾荒的由来。
人在困境的时候,思想却总是特别地活跃。那段时间似乎是我创作上思想最活跃的时间。一有空闲,我就不停地写,有时甚至一天能写出来好几篇类似于散文的文章。那时候都是写在顺手捡来的纸张上,纸箱子上,卖废品时顺便就把它卖掉。我在此时,愈发不敢让我的爱人发觉我的写作。这一生,除了父母之外,她是我唯一感到心里愧对的人。
我们如此坚持了一年多,也硬是攒下了第一桶金,三万元。我就用这笔钱开了一间自己非常喜欢的租书店。既可以赚钱养家,又可以光明正大地满足自己对阅读的需求。
但是好景不长,因为不熟悉文化产品经营的相关手续及政策,没过多久小店就因为违规经营被收缴取缔了。以前所有的努力一下子打了水漂,生活也彻底陷入绝境,连栖身之所的房租也交不起了。就在我坐在吴淞江边一筹莫展的时候,一条停泊在码头的货船启发了我,我从拆迁工地上找来废弃的木桩,打到一条废弃河床里,再钉上一些旧木板,在河面建起一间小木屋,成为了我们临时的家。
这样的家平时还好,一到刮风下雨,到处都咯吱作响,时常还会有河水扑进“家”里来,着实令人紧张。特别是在漆黑一团的夜里,我们通常因为紧张而不敢睡觉,担心房子突然垮塌,把我们扔到河里去。每每此时,附近的居民经常会用手电照过来,那一束束光就会带给我们无限温暖,带给我们安全感和坚持下去的勇气。
我坚信在这个朝气蓬勃的城市里,肯定有很多生存之道,于是再次蹬着三轮从捡拾废品重新开始,一点点积累着本钱,把地摊又练了一遍。终于,在2005年,我们开了一家正规的日杂店,日子逐渐步入正轨。后来,我们不断地增加商品、扩大经营范围,经过十年的努力后,买了房子,在这第二故乡,有了一个正式的家。
与诗歌结缘,源于我们家买来的第一台电脑。电脑买来后,我在空闲的时间偶尔也会上网,在QQ空间里写一写日志,这是一种新的体验方式,充满神奇和诱惑。也正是因为不熟悉电脑的各种操作,我打字时就特别困难,为了节省打字时间,每一篇日志就开始变得精简。有时几句话,有时十几句话,写作方式渐渐和小说脱离。时常有人问我是从什么时间开始写诗的,这就应该是我真正开始写诗的起点。
网络经济的快速发展,对实体店形成了挤压,实体店里的生意逐渐缩水,持续下滑。2018年夏天,一个百无聊赖的午后,我在隔壁负责外卖公司电瓶车销售的销售点和老板聊天。恰逢此时,外卖公司的负责人也在那里和老板聊天,我便顺口问道,我可不可以送外卖啊?
负责人说,当然可以。
于是,他在我的手机上下载安装了外卖平台的软件。回到店里,我和爱人正在研究外卖软件的使用方法,此时一个外卖信息出现了,一个熟悉的顾客顺手点下了抢单,并告诉我抢单成功,抢下了单要及时配送,不然就会被罚款。而那时,我对外卖送餐仍然一无所知,于是赶紧抓起手机,根据手机提示的订单信息,用最原始的方式,骑着电瓶车在各个路口一路打听,找到了那家快餐店。在快餐店老板的帮助下取单成功,再用同样的方式一路打听,找到了下单的顾客,在顾客的帮助下完成了送单。
就这样,我开启了神奇的送餐之路,随后便正式踏入了外卖行业。虽然最初一段时间每天跑单极少,可是抱着不为赚钱的心理,我出门散心,一路看着风景,像一个旅游者,以轻松的心态开始了我愉快的行程。
实际上,没有哪一个外卖骑手是轻松的,我们都在时间的路上和分针秒针比速度。一天晚上,我收到一个外卖订单,当我徒步爬上六楼敲开房门的时候,才知道顾客留错了地址。重新联系顾客,顾客给了我一个新的地址,送达新地址,发现第二次的地址还是错的,再次联系顾客,又发给我了第三个地址。最后气喘吁吁地第三次爬上六楼,才把餐准确送给了顾客。
那天晚上,我因此超时了三个订单,一一向顾客道了歉。然而,我不需要做出过多的解释,因为这就是我的工作。下班回来的路上,我写下了《赶时间的人》。
送餐的路上,危险的事情时有发生,有时在夜里接到陌生路段的订单,而乡下还有一些没有路灯的漆黑路段,虽然有车灯照耀的光,但是陌生的路上,时常会有你意想不到的事情。
一次,骑行在一条乡下的小路上,草丛里突然窜出来一条狗将我撞倒,险些翻进路边的河道。还有一次在雨中,当骑车经过一座天桥时,平时干爽的路面突然变得特别湿滑,在下坡的时候,我下意识地捏了一下刹车,然后车辆失控,从天桥的斜坡翻滚了下来,那一次我扭伤了脚踝,在家休息了一个礼拜才恢复送餐。
最危险的一次送餐经历,也是一个晚上,我敲开一个订单地址标注的房门,一个醉醺醺的彪形大汉把外卖拿了进去。之后,顾客突然打来电话,说地址写错了,错写成了前男友的地址,让我送到新的住址。我二次返回去索要外卖,门一开便被那个醉醺醺的男人一把揪住了衣领,在房间里来回拉扯。
他的力量非常大,我几乎昏厥,幸好有一个和他一起喝酒的人从中斡旋,把外卖悄悄递给我,我才得以脱身。离开之后,我感到特别委屈,而冷静下来之后,想起那个醉汉双眼含满了泪光,又让我换了个角度体会到了这个男人的痛苦。
我把外卖送给订餐的女孩后,和她说,他好像挺在乎你的。一句话,让那个女孩瞬间红了眼眶。而我心中的郁闷也在那瞬间烟消云散,因此写下了《请原谅》这首诗。
当然,所有的付出都会有回报,当你经历了磨难而回首时,你会发现,每一段磨难都是对你的历练,都是你不可多得的人生财富。越是灰暗的从前,越会成为照亮未来的光。
开始送外卖之后,我的诗歌从风格和视角上都发生了很大的转变。
真正影响到我写作生活的是2019年参加的某个诗歌大赛,要去领奖了,我才向爱人坦言,我在写作。
爱人看了我存在网上的诗歌已经达到了几千首后,也终于理解了我对文学的一种挚爱。领奖回来后,我用那笔奖金加上我的一些外卖收入,第一次阔绰地为爱人买了一件数千元的衣服,以表达我内心的愧疚。这也是我爱人最昂贵的一件衣服。
几十年来,除了父母,没有任何人比文学陪伴我的时间更久。文学在我的心里早已超出了其本身,他是我心里的一口人,是我最亲密的人,无话不说的人。每一次写作就像照一次镜子,都是我与自我的一次对话,审视和定位,他会不断地提醒我要做一个好人,不断地修正我的过失。
(节选自王计兵《赶时间的人:一个外卖员的诗》自序,标题为编者所加。台海出版社,2022年12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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