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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学的志愿
[ 作者:齐七郎] 来源: [ ]

这天,是朱霭昭老师遗体告别的日子,时间是上午十点。

朱老师是个普普通通的志愿者,中国现代文学馆义工专家讲解员。

和朱老师相识也是在中国现代文学馆。当时没有讲解员编制,馆长舒乙先生引进了香港义工讲解员的做法,从社会上招募有高级职称的离退休人员,从事《中国现当代文学史展》及其他临展的讲解工作。朱老师是2002年被招募进文学馆的,一直做到了生命的尽头。

十五年来,无论是赤日炎炎还是朔风凛冽,朱老师默默坚守、始终不辍。一次,我告诉她,有人让我帮着给评选“优秀志愿者”攒票呢。朱老师说:“如果是为名为利,为什么要做义工呢?拿报酬的不能算志愿者,参与评比的也不能是真正的志愿者。”想到朱老师十五年来无怨无悔、淡泊名利的付出,我也在想自己:你的志愿是淡泊名利吗?你会坚持到生命的最后一刻吗?

文学馆志愿者是每周一天的固定排班制,朱老师周二,我周五。多年来,很少有机会与朱老师碰面,朱老师已经志愿讲解十五年,我只有五年。

朱老师说,我们这些上了年纪的人在这里讲解,需要具备文化底蕴,这就不是死记硬背展板内容那么简单了。

和朱老师见面最多是逢文学馆有讲座的时候。文学馆常有公益文学讲座,主讲人是作家或文艺理论家,朱老师总是去听讲座,受她影响我也常去,讲座结束以后,我们结伴到旁边职工食堂午餐,边吃边聊,在这里大家聊的最多的也都是与文学有关的事情。“文学是一个沾在身上永远去不掉的东西,不管你是主动还是被动。”朱老师说的这句话,我用手机记下了。

那次,朱老师塞给我一张卡,悄悄地说:“《作家文摘》年度订阅卡,你一定会喜欢的。”这是张免费订阅一年报纸的卡,我去邮局把这事办了,朱老师这个卡只送了我一次,以后这许多年,因为喜欢,都是自己掏钱订阅了。

又是一个公益讲座的日子,每当这个时候,朱蔼昭老师找个不太引人注目的地方坐下,然后用本子记下点滴体会。讲座结束后,和朱老师来到鲁迅先生展区,那是仿鲁迅故居的老虎尾巴布置的。书房兼卧室,一床一桌一椅的简单布局。

来到这里,朱老师说:“七郎,你得准备几招杀威棒!”我疑惑地看着她。朱老师又说:“咱们在这里是义工讲解员,有一些人不当回事,如果是单独交流还无妨,如果是一个二三十人的小团体,可能会搭下茬出风头给你裹乱,遇到这样的人,你就要使一招两招的杀威棒。”

老虎尾巴的墙上,挂着一副书法条幅,朱老师指着条幅说:“一次,和一个著名大学中文系团体在这里交流,观众不到二十人,那天就遇上个

‘半吊子’,说到前面展区的谭嗣同,他旁若无人地大声背诵那首‘我自横刀向天笑’,我们不主张与他人争风头,但那人一再地扰乱观展秩序,我觉得应该给他使个杀威棒。”朱老师指了指老虎尾巴,说:“来到这里的时候,我说有没有哪位老师把这条幅念一下,果然,他上前念出来了,上句是:‘望崦嵫而勿迫’,下句是:‘恐鹈鴂之先鸣’,可能是来文学馆之前有所准备吧,我问他出处,他也说出来了,还说出了现代汉语的意思。我又当众问他这条幅是谁写的,那人结巴了。”我问朱老师:“如果他能说出书写者呢?”朱老师说:“为啥叫杀威棒呢?就是要在这里多做文章,能够把这个条幅念出来,就不简单了,你再让他说书写者,再说这书写者的背景,生如何死如何,都说出来的话还可以问问这书写者的情况细节……你记住,如果都能说出来,一定是个谦逊的人。只有:‘一瓶子不满半瓶子咣当’的人才会不顾他人的感受卖弄呢。杀威棒,一定要把他的威风毫不留情地杀掉,不然他还会跳出来捣乱的。”朱老师又说:“我这一连串的问题,一个接一个的提出,直到他躲到人群后面,后面的讲解交流,再也不敢往前站了。”

朱老师是首师大中文系的毕业生,后来又是牛栏山中学和西藏中学的特级语文教师,对于文学艺术,她有着很高的欣赏水平,退休后拒绝了一些课外补习班的高报酬诱惑,做了一名志愿讲解员。我常想,能够有机会向朱老师当面学习,那是多好的事情啊!

那天,微信里接到朱老师和她的先生发来的邀请,说是请我参加一个聚会。那天,酒喝得有点多,没领会朱老师请我们吃饭的用意。

过了些日子,再联系朱老师时,她老伴张老师接的电话,说朱老师在医院的ICU观察呢,已经昏迷不醒了。听到这个情况,我嘴巴张半天说不出话来,只听到张老师反复地说,天冷了注意自己的身体,不要来医院探望了,惊呆中都没能问清楚医院在什么地方。

10月13日早上10点58分,文学馆义工讲解员微信群,馆领导发消息:“各位老师好,昨天下午接到朱老师爱人张老师的电话,朱老师10月6日又住进了地坛医院,并且目前在重症监护中,仍然是昏迷状态,非常虚弱,已申请专家会诊,等待医治。”“这次情况说是真不太好,自3号开始便血,之后发烧、器官发炎等一系列问题,昏迷了,现在老人家一个人躺在重症观察室里,也没法探视,家人也都回来,说是申请了会诊。”

10月14日下午,我们开着车开始找地坛医院,堵车加不认识路,一路走一路问,傍晚时候才找到位于顺义的地坛医院,紧闭的ICU大门外,有很多病人家属搭地铺。我们与ICU管理人员沟通了很久,对方才答应选个代表进入,后来,又有人把老齐也让了进去。大大的ICU病房,看到朱老师,她已经说不出话,当有人说“七郎来了”的时候,她眼睛对着我眨了两眨,身上插着各种维系生命的管子,又是刚刚苏醒过来,能够眨眼睛的她已经是自己最大的努力了。我看到,朱老师不是昏迷不醒,朱老师还能够认得我。简单地说了几句安慰的话语,要离开病房的时候,我给朱老师轻轻地背诵了那首最早的白话文诗篇“两只蝴蝶”,印象中朱老师是喜欢这个的。朱老师显然是听到了、理解了,她又冲老齐慢慢地眨了一下眼睛。那个时候我们坚信,朱老师一定会挺过这一关,还能够和我们在文学馆见面,还能够一起聚餐吃饭的。后来从她老伴张老师那里知道,朱老师的苏醒是在换血以后的强制延缓措施。“人不能总是靠换血维持,那是对社会宝贵资源的浪费,朱老师最反对的就是对社会资源的浪费……”因此,朱老师只换了一次血,只是在生命垂危阶段延续了一次苏醒,而这次宝贵的苏醒,却让我遇见了。

第二天和第三天,我依旧是在清晨的时候发一张拍的旅游照片,依旧是问声大家早上好,但是,在“文学之声 ”微信群里,再也见不到朱老师的点评了。

公交车还是坐错了,本来是坐496路的,却坐成了502路,这样就要走上一站地才能到位于平房北街133号的东郊殡仪馆。平房北街也在秋雨中,那天的雨不大,可北街的积水很深,过往的车辆每每走过就是一片溅起的泥水。我们很狼狈地穿过这片艰难的积水之路。

告别室在院子靠里的一个大房间,雨中站立着很多肃穆等候的人,有朱老师的亲属、同学、同事和学生,也有和朱老师有过交往的志愿者,文学馆的领导也来了,告别室里播放着朱老师的生平视频,一幕幕地将风华正茂的朱老师呈现在了我们的面前。坚持,一个人能够在义工这个简单平常的工作上,坚持十五个年头六千多个义工工时又无怨无悔,想想这事,再看看仰卧在鲜花中的遗体,我们深深地鞠躬了。

还记得2017春节前后,我的一篇与围棋有关的小说得了地区二等奖,朱老师认真地阅读后给我留言评论,“对围棋是擀面杖吹火,但从文中读出了禅,虽不十足却很浓重,人生苦短,命运难料,即便是博弈的高手,又怎么博得过命呢?”在朱老师告别室外,想到这里,我在心里默默地重复着她给我的留言“人生苦短,命运难料……人生苦短……命运难料……”多好的朱老师,就这样地离开了我们。不知到了那边,“鲁郭茅巴老曹”能否认识她。

 

 

(作者齐七郎,本名何学海,自由职业者,现在中国现代文学馆为义工讲解员,曾在报刊上发表精短小说和散文数篇,散文集《老齐游记》由中国文联出版社结集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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