郁达夫先生过世太早,文学馆无缘亲炙,故所藏中未见其手泽,仅有三篇其他作家家属捐赠的与其相关的文章底稿,它们是许杰的《忆郁达夫》、田仲济的《郁达夫的创作道路》、郑公盾的《郁达夫在福建》。除此之外,还有王映霞致许杰信三封以及林艾园捐赠给上海图书馆的郁达夫家信之复印件。上述底稿及复印件都早有正式出版物问世,有需求者自会去找书来读,所以无需再做泛泛介绍。倒是王映霞的几封手札,平日里深锁库房饱蠹鱼,正该借机“一见天日”,故全文抄录并略加小注如下。
其一①
许老②:
得来信,很高兴,但又非常惦记。不知你的病情究竟如何?
老年人要自己当心,任何人都无能为力的。幸好你尚有老伴在旁,切不可小看她,这对你是一个无形中的助力。
今天早晨在枕上想到从前有人写的两句诗,但怎么也想不起作者,更回忆不到还有上面两句是什么,不知你能忆及否?诗曰:“……一面已教三日想,千金难铸两边心。”多少年来,我一直喜欢这两句诗。
香港的这一位李先生③虽说是在经商,但他非常爱好文学,不到五十岁,我在深圳时见过他两次。和他通信三年了。人非常诚挚,和国内的许多人都有信札来往,连张爱萍等军人,他都写信去向对方讨字或画。冰心等人也有信写给他。此乃奇人也。他说每日必须空出一二点钟时间,来阅读报章杂志。寄上之有关徐悲鸿一文,是他的近作,我寄给你,让你可以消遣!
真是“因过竹院逢僧话,又得浮生半日闲”。拉杂写此。祝
痊安!现在总算好了?以后会否再发?
映霞
7.10
注:
① 此信末只署月、日,年份不明。
② 即现代著名作家许杰1901一1993,原名世杰,字士仁。1924年以小说《惨雾》跻身文坛。“曾经有意模仿郁达夫的风格,写过以西湖漫游为背景的浪漫故事的散文”。“1925年的某一天里”在“新华学艺社新创办不久的学艺大学”中初识郁达夫,“比较接近而且过从较密的一段时间”,是在1926年的秋天到1927年的上半年,那“大概正是郁达夫和王映霞恋爱得正热烈的时候”——在《忆郁达夫》一文中,许杰如是说——“我去看望郁达夫,他也有时和王映霞一道前来看我。”“我这个人,在那种时候,还是比较的拘谨和胆小,有王映霞同在的时候,我就不大说话。”
③ 似指1979年9月到1998年8月在《广角镜》担任总编辑的李国强先生。李国强1946年11月出生于香港,广东新会人。王映霞于1980年代与其建立通信联系。
其二①
许老:
接到你的信,非常高兴。怎么你又进了医院?上次小中风后我总以为你在家休息、静养身体。谁知你却进了华东,幸亏我未去你家探望,否则又要跑一个空,彼此都已有(是)老龄人,出一次门探望一次也真不容易,只能从纸上在惦记你。
我没有在香港出书,不过台北《传记文学》要我重写②一篇自传,说它们可以连载。去年冬天,我就把这事情和我的小朋友丁言昭③谈了,想邀她帮我整理,她答应了。就是这样,我们在今年初写成了现在之《传记文学》连载的《王映霞自传》。
从七月份起就已开始连载,到十月,正好是第四次。每次都由我的香港朋友为我复印几份寄来给我(因为《传记文学》不能“进口”),这次寄上的,就是第四次复印来的。其余一二三期,我已分寄给其它朋友,没法再为你寄去。至于其它情况,你可以看编者按语,我不再多赘。
我与《传记文学》已写完“授权书”,他们出的书,可以在海外及台湾出售。至于大陆出书,只能在台湾出书之后,而且只能销售在大陆。
就写这些。收到后,精神好时,望复我。
祝你康乐!
林艾园④老师已来过,他说你叫他来向我要书的,大约就是这些。
王映霞
(1989)11.16
郁飞的文章是在台北《联合报》上发表的,与我无关。
注:
① 此信末也只署月、日,根据内容判断应为1989年。
② 王映霞此前曾有1964年1月27日完稿的自传性文字《半生自述》登载于浙江人民出版社《东方》文学丛刊1982年第3期。故将台北《传记文学》约其写的自传称为“重写”。
③ 丁言昭,作家,有《爱路跋涉——萧红传》、《在男人的世界里——丁玲传》、《骄傲的女神——林徽因》等著作。关于帮助王映霞整理自传一事,她在《王映霞自传·跋》中写道:“一九八八年十二月圣诞节前后,王映霞老师征求我的意见,帮她整理长篇回忆,十二月二十八日我们开始拟提纲,一九八九年二月五日全部整理完毕时,已经是除旧迎新的已巳年春节的前夜了。”
④ 林艾园,华东师范大学古籍研究所教授。曾参与多部古籍的校点整理工作。1981年向上海图书馆捐赠郁达夫致王映霞亲笔书信38封及明信片41张,并为此作《赠上海图书馆郁达夫致王映霞函件真迹序》。
其三①
许老师:
实在久违了。你信中所写,也是我心中所想到的。人老了,除掉脑在动心还在跳,其余都懒,懒得连自己也不相信,你说怎么办?
前年,90年的12月21日清晨,我由女儿陪同离开了上海,下午就到深圳。在深圳住了六天,然后再由熟人同去九龙。等一切手续办好,已是12月29日,才直飞台湾②,下飞机时,被那边的记者包围着。总算胡健中老先生派来了汽车相接,我们才溜进汽车,直达天母大厅胡宅,也才见到了这一位五十年不见的老朋友,在人的一生中,这真是莫大的喜事。
虽说我这次访台是《传记文学》作邀请,但实际上,我却呆在屋子里与胡老先生谈了三个月的话,你说长也不长?这中间《传记文学》的主人邀请吃了无数次的筵席而外,就是陪伴胡老先生倾谈,因为他已是第五次中风的一位老者。其中当然还去拜访过陈立夫先生。
去年三月底边,我们三个月的期限已到,我们就回返大陆。当时女儿要我回到杭州,我就回杭州。谁知,杭州的生活我不习惯,这时我在深圳工作的儿子又因公来杭,他就把我带去了深圳。四个月后,我还是怀念上海,于是在38℃的气候下,又从深圳飞往杭州。再三个月,终于给我偷偷的买了车票返回上海,回到我日思夜想的上海时,正是“已凉天气未寒时”的重阳佳节,计算起来,刚好一周年。在这一周年中,我日夜想念着的都是一个个的老朋友的影子,你又怎么能知道我的念旧心情?
此生以后,我再也不想去别的地方了,一直在上海我的这个老巢里呆下去。
听说你在台湾的妹妹来看过你,而且还在你这里住了些时间;又听说你的夫人故世,再听到你的同乡潘文珍已不堪子女的轻视,住进了敬老院。种种消息传来,都是对老年人不幸的消息啊。听说胡老先生近已口不能言,手足不能自由,大小便失禁。但脑子清楚,你想他苦不苦?
汽车时常出事,挤得不堪,不像五六年前的样子,这也是我不敢去看你的大原因啊!
我耳渐重听,眼睛白内障也在日甚一日,既不便打电话,因此我也就不装电话,甚至于懒得提笔。你一定能谅解我的。
顺便附一张近照给你看看,是中秋节小朋友为我摄的,祝你百事如意!
王映霞
(1992)9.25
此照摄于瑞金大厅
注:
① 此信有信封原件在。信封上的邮戳清晰可辨:“1992925”。
② 百度《百科名片》“王映霞”词条介绍说:1990年,八十三岁的她作了一次台湾之行。那是台湾《传记文学》杂志社刘绍唐先生及原《中央日报》社长胡健中先生,以王映霞为“杰出大陆人士”为由,向台湾当局申请的。在台北三个月,她拜访了暌违四十年的老友陈立夫先生、胡健中先生,参观了张大千的故居摩耶精舍,饱览了秀色可餐的阳明公园。
通观三封信,其所述之事差不多都在多年前就已见诸报刊,“新闻价值”似已无从谈起。但私人信函毕竟是最坦白最性情的文字,读来自会有不同于报刊文章的别一番感觉。三封信虽无一字提到郁达夫,但郁达夫的作用与影响却弥漫于字里行间——正因为有郁达夫才有许杰的友谊也才有这几封信的产生,当然也是因为郁达夫,这几封信才有了以“文学馆藏品”名义公示于读者的此次机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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